六月的梅雨浸透了江北的每一寸土地。钟长河站在颠簸的越野车旁,望着眼前这条被车轮碾出深深沟壑的乡村土路,眉头不自觉地拧成了川字。作为刚被破格提拔的岭南省代理省长,他坚持要在正式就职前走完省内最贫困的二十个县,此刻脚下这片被雨水泡得发胀的红土地,正是他走访的第十二站——云溪县落马岭乡。
“省长,前面的路车过不去了。”秘书小陈撑着伞小跑过来,裤脚已经沾满泥点,“老乡说翻过前面那道山梁就是红星村,步行大概需要四十分钟。”
我没有说话,只是弯腰从后备箱取出那双军用胶鞋。这是他在基层工作多年养成的习惯,无论去哪都备着一双能应对各种路况的鞋子。换上胶鞋的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背着行囊走村串户的年轻干部模样,只是眼角的细纹和鬓边悄然出现的几缕银丝,无声地诉说着岁月的沉淀。
沿着湿滑的山路向上攀登,雨丝夹杂着山风扑面而来,带着泥土和植物腐烂的混合气息。钟长河走得很稳,步伐沉稳有力,丝毫看不出这是一位刚在省府大楼里处理完一上午公文的高级官员。他的目光扫过路边的梯田,那些东倒西歪的田埂和稀疏的秧苗,让他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同样是江北水乡,这里的贫瘠与他印象中鱼米之乡的景象相去甚远。
转过一道弯,前方竹林边忽然传来一阵压抑的啜泣声。钟长河示意小陈停下脚步,自己则放轻脚步慢慢靠近。透过茂密的竹叶缝隙,他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蹲在地上,肩膀一抽一抽地颤动着。
那是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校服,裤腿短了一大截,露出细瘦的脚踝。他面前放着一个破旧的帆布书包,旁边是一捆刚砍好的柴禾。少年正用手背抹着眼泪,却不敢发出太大声音,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小朋友,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哭?”钟长河的声音温和,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少年猛地回过头来,警惕地看着突然出现的陌生人。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黝黑的皮肤被山风吹得有些粗糙,脸颊上还带着几道细小的划痕,但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那是一双本该充满童真的眼睛,此刻却盛满了与年龄不符的忧伤和倔强,像两颗蒙尘的黑曜石,在昏暗的竹林下依然闪烁着动人的光芒。
“我……我没哭。”少年慌忙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倔强地昂起头,试图掩饰自己的脆弱。他的嘴唇抿得紧紧的,下巴微微颤抖,显然还没从刚才的情绪中平复过来。
钟长河在他面前蹲下身子,目光平视着少年,语气依旧温和:“我叫我,是来村里走访的。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砍柴?”他刻意放缓了语速,每个字都清晰而沉稳,像山涧里的清泉缓缓流淌。
或许是我眼中的真诚打消了少年的顾虑,或许是“走访”两个字让他想起了什么,他的眼神松动了一些,小声回答:“我叫林晓峰,是红星村小学六年级的学生。”
“今天不是上学的日子吗?”我注意到少年放在一旁的书包,那书包的边角已经磨破,露出里面的旧课本。
提到上学,林晓峰的眼圈又红了。他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包上的破洞,声音细若蚊蚋:“王老师说……说下学期不用去了……”
“为什么不用去了?”钟长河敏锐地捕捉到少年话语中的重点,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凝重。
林晓峰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爸去年在山上采石砸伤了腿,家里欠了好多钱。妹妹还要治病……我妈说家里供不起我读书了,让我跟着村里的张叔去城里工地搬砖……”说到最后几个字,他再也忍不住,豆大的泪珠啪嗒啪嗒地滴落在泥泞的土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坑。
钟长河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他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少年,看着他那双因为哭泣而泛红的眼睛,里面分明闪烁着对读书的渴望和对命运的不甘。他想起自己年轻时在黄土高原插队的日子,那时的他不也是这样渴望知识,渴望通过读书改变命运吗?
“你想读书吗?”钟长河轻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林晓峰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惊人的光芒,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曙光。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泪水混合着雨水顺着脸颊滑落:“想!我想读书!我想考大学!我想让爸妈和妹妹过上好日子!”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像一颗颗钉子钉在钟长河的心坎上。
钟长河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入手处的骨头硌得他生疼,这个年纪的孩子本该是无忧无虑长身体的时候,却已经过早地承担起生活的重担。他看着少年那双充满渴望的眼睛,那双眼睛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教育公平的缺失,照出了城乡差距的鸿沟,也照出了自己肩上沉甸甸的责任。
“你叫林晓峰是吧?”钟长河的声音变得异常坚定,“记住这个名字。从今天起,你的学费我来负责,一直到你考上大学为止。”
林晓峰愣住了,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却清晰地看到对方眼中不容置疑的真诚。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谢谢叔叔!谢谢叔叔!”
“快起来。”钟长河连忙扶起他,“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跪天跪地跪父母。你要谢的不是我,是你自己。是你那双渴望知识的眼睛,值得被这个世界温柔以待。”
在林晓峰的带领下,钟长河终于抵达了红星村。这个藏在大山深处的小村落,比他想象的还要贫困。稀稀拉拉的土坯房散落在山坳里,许多房屋的墙壁已经出现裂缝,用几根木头勉强支撑着。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正拿着树枝在泥地上写字,看到钟长河一行人的到来,好奇地围了上来,眼睛里充满了天真与好奇。
林晓峰的家在村子最深处,一间低矮的土坯房,屋顶的瓦片有些已经破碎,用塑料布盖着。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扑面而来。昏暗的屋子里,一个中年妇女正在灶台前忙碌,看到林晓峰带着陌生人回来,连忙擦着手迎了出来,脸上带着局促不安的神色。
“你是……”妇女警惕地看着我。
“嫂子您好,我们是省里来的干部,来村里了解情况。”钟长河微笑着说道,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亲切自然。
听说省里来的干部,林母的神色更加紧张了,手足无措地搓着围裙:“干部同志快请坐,家里乱得很……”
钟长河没有坐下,而是环顾着这个家徒四壁的屋子。墙上贴着几张奖状,都是林晓峰得的,已经有些泛黄。角落里堆放着一些杂物,唯一像样的家具是一张破旧的木桌,上面放着一个掉了漆的搪瓷碗,里面还剩小半碗咸菜。
“晓峰妈妈,我刚才在路上遇到晓峰,听他说孩子下学期不能上学了?”钟长河开门见山地问道。
提到这个,林母的眼圈立刻红了。她叹了口气,声音哽咽:“干部同志,我也不想让孩子辍学啊!可是……可是家里实在太难了。孩子他爸躺了一年多,药费就花了好几万。小儿子有先天性心脏病,医生说要尽快手术,不然……”她说不下去了,用手背抹了抹眼泪。
钟长河沉默了。他知道,像这样的家庭在农村还有很多。一场大病,一次意外,就足以让一个原本就不富裕的家庭瞬间坠入贫困的深渊。而牺牲孩子的教育,往往是这些家庭无奈之下的选择。
“村里像晓峰这样的孩子多吗?”钟长河问道。
林母点了点头:“多着呢!村里小学去年还有三个老师,今年就剩下王老师一个人了。好多孩子读完小学就跟着大人出去打工了,能上初中的都少。听说乡里的中学今年也招不满学生,要合并到县里去了……”
离开林晓峰家时,雨已经停了。夕阳穿透云层,洒在远处的山峦上,给连绵的群山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但钟长河的心情却无比沉重,像压着一块千斤巨石。他站在村口,望着远处那所破旧的村小学,校舍的墙壁已经斑驳不堪,五星红旗在风中无力地飘扬着。
“小陈,你知道我们省去年的教育经费投入是多少吗?城乡教育资源的差距有多大?”钟长河突然问道,声音低沉。
小陈愣了一下,连忙回答:“去年全省教育经费投入约680亿元,占Gdp比重4.2%。城乡教育资源……这个具体数据我不太清楚,但确实存在差距,尤其是优质教育资源主要集中在省会和几个大城市。”
钟长河点了点头,目光深邃地望着远方:“680亿,听起来不少。但如果这些钱不能用在刀刃上,不能真正惠及像晓峰这样的孩子,那投入再多又有什么意义?”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教育是国之大计,是民生之基。如果连让每个孩子都能安心读书的基本公平都做不到,我们还谈什么发展?谈什么未来?”
返回县城的路上,钟长河一直沉默不语。他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脑海里不断闪现着林晓峰那双充满渴望的眼睛。那双眼睛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了他的心里,也像一盏灯,照亮了他未来工作的方向。
作为一名从基层一步步走上来的干部,钟长河深知教育对一个人、一个家庭、一个地区的重要性。他还记得自己当年就是靠着国家的助学金才完成了学业,才有了今天的成就。他一直以“改革者”自居,在任市长期间就推行了一系列大刀阔斧的改革措施,让那个原本死气沉沉的城市焕发出新的生机。如今来到省里工作,他更是踌躇满志,想要干一番大事业。
但今天的所见所闻,让他深刻认识到,自己面对的挑战远比想象中更加艰巨。城乡教育资源分配不均,优质教育资源过度集中,农村师资力量薄弱,贫困家庭子女上学难……这些问题像一道道顽疾,深深困扰着岭南省的教育发展。而这些问题背后,是复杂的利益格局和体制机制障碍。
“小陈,明天把省教育厅近五年的工作报告和财务报表都给我送过来。另外,安排一下,下周我要去省教育厅调研。”钟长河突然开口说道,语气斩钉截铁。
小陈连忙点头:“好的省长,我明天一早就去办。”他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我,发现这位新上任的省长眼神异常坚定,仿佛有什么重大的决定在他心中酝酿成型。
越野车在蜿蜒的山路上行驶着,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钟长河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老李,是我,长河。”电话那头是他在中央党校学习时的同学,现在教育部工作,“我想向你了解一下其他省份在推进教育均衡发展方面的经验……对,尤其是农村教育和贫困生资助方面的……好,谢谢你,改天请你喝酒。”
挂了电话,钟长河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知道,推进教育改革注定是一条充满荆棘的道路,会遇到各种阻力和困难。但他已经下定了决心,无论多难,都要啃下这块硬骨头。因为他无法忘记林晓峰那双渴望知识的眼睛,无法忘记那些在贫困中挣扎却依然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孩子们。
“教育改革,迫在眉睫啊!”钟长河喃喃自语,语气中带着一丝感慨,更多的却是一种舍我其谁的担当。
车窗外,夜幕已经降临,远处的村庄亮起了点点灯火。那些微弱的光芒,像夜空中闪烁的星星,虽然渺小,却汇聚成一片璀璨的星河。我知道,每一盏灯下,都可能有一个像林晓峰一样的孩子,在为自己的未来祈祷,在呼唤着公平与希望。
作为一名“改革者”,钟长河不能让这些孩子失望。他要做的,不仅仅是帮助林晓峰一个人,而是要让全省所有像林晓峰一样的寒门学子,都能享受到公平而有质量的教育,都能通过知识改变自己的命运。这不仅是为了这些孩子的未来,更是为了岭南省的明天,为了整个国家的希望。
想到这里,钟长河的眼神变得更加坚定。他拿出笔记本,借着车内微弱的灯光,开始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对教育改革的初步想法。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仿佛在谱写一首关于希望与未来的乐章。
夜色渐浓,越野车在寂静的山路上继续前行,载着一位改革者的决心和一群寒门学子的希望,驶向远方。而属于岭南省教育改革的大幕,正在悄然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