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冬阳,总带着几分独有的温润。
不像应天的寒冽,也不似北方的干冷萧瑟,透过西湖湖畔宅院的雕花窗棂,洒在铺着云锦的暖榻上,暖融融的,让人不自觉地卸下一身疲惫。
朱瑞璋披着一件素色貂裘,倚在廊下的美人靠上,手里把玩着玉扳指,目光却落在庭院中嬉闹的朱承煜身上,神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
兰宁儿坐在一旁的石桌旁,正亲手为他剥着橘子,指尖沾着橘络的白丝,
见他出神,轻声道:“王爷,杭州倒是舒适些,承煜这几日都玩野了。”
朱瑞璋收回目光,接过她递来的橘瓣,入口清甜多汁,却没尝出多少滋味。
“舒适是舒适,就是太过安逸了,容易让人没了斗志。”
这宅院是杭州知府特意打理出来的,虽不及秦王府恢弘,却胜在雅致清幽。
前庭栽着几株腊梅;后院引了西湖活水,挖了一方小池,锦鲤悠然游弋,平添几分生机。
自离开济宁府,一路南下抵达杭州,朱瑞璋便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那些朝堂的纷争、皇权的猜忌、兄弟的隔阂,仿佛都被江南的烟雨洗去,只剩下难得的清净。
“王爷,尝尝这龙井。”兰宁儿沏了一杯温热的茶水,递到他面前,语气轻柔,
“杭州知府说,这是今年最后一批秋茶了。”
朱瑞璋接过茶杯,凑到鼻尖轻嗅,一股清新的茶香混杂着暖意扑面而来。
他浅啜一口,茶汤甘醇,滑入喉咙,熨帖得很。“确实不错,比应天的茶多了几分灵气。”
他笑着点头,目光落在兰宁儿脸上,“这些日子,你也跟着我受累了。在应天提心吊胆,到了这里,总算能安心歇歇。”
兰宁儿闻言道:“王爷在哪儿,我和承煜就在哪儿。只要能陪着你,不担惊受怕,就好。”
闻言他也不想说些扫兴的话,话锋一转,指着外面:“明日,咱们带着承煜去游西湖如何?
听说冬日的西湖别有一番景致,断桥残雪,苏堤春晓,虽未到春晓之时,却也能看看湖光山色。”
兰宁儿眼中立刻亮起光彩,点了点头:“好啊,承煜早就念叨着要坐船了。”
一旁的朱承煜听到“坐船”二字,立刻扔下手里的木雕,扑到朱瑞璋怀里,搂着他的脖子撒娇:“父王,坐船!孩儿要坐大船,看大鱼!”
朱瑞璋一把将他抱起,在他软乎乎的脸上亲了一口,哈哈大笑:“好!给咱儿子坐最大的船,捕最大的鱼!”
宅院内外,一片欢声笑语,许久没有这般轻松惬意的氛围了。
朱瑞璋看着妻儿的笑脸,心中一片柔软。
这些年,他亏欠他们太多。
征战沙场时,聚少离多;执掌朝政时,心思大半放在国事上,难得有这样朝夕相伴的时光。
或许,这样的日子,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接下来的几日,朱瑞璋彻底沉浸在江南的烟火气里。
他不再穿亲王常服,而是换上一身普通的青布长衫,带着兰宁儿和朱承煜,穿梭在杭州的大街小巷。
清晨,他们去河坊街吃早点,一碗热气腾腾的片儿川,配上刚出炉的葱包桧,香气扑鼻;
上午,逛遍街头巷尾的小铺子,给朱承煜买糖画、捏面人,看街头艺人杂耍,兰宁儿则对着那些精致的苏绣、杭扇流连忘返;
午后,租一艘乌篷船,游弋在西湖之上,看两岸的垂柳依依,听船娘唱着软糯的江南小调,
朱承煜趴在船边,好奇地看着水里的锦鲤,时不时伸手去够,溅起一串水花;
傍晚,找一家临湖的小酒馆,点几样杭帮小菜,东坡肉、西湖醋鱼、宋嫂鱼羹,配着当地的米酒,浅酌慢饮,看夕阳西下,余晖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
朱瑞璋很少再想朝堂上的事,也很少提及老朱。
他就像一个普通的丈夫、父亲,享受着家庭的温暖,感受着江南的温婉。
偶尔静下心来,他也会想起在应天的种种,想起乾清宫里那场激烈的争吵,想起老朱眼中的猜忌与挣扎,心中难免有些复杂,但更多的是释然。
他知道,皇权之下,兄弟情分本就脆弱。
他无法改变老朱的帝王心性,也无法抹去自己功高震主的事实。
既然如此,不如暂时远离,眼不见为净。
至少在这里,他能感受到纯粹的快乐,能看到百姓安居乐业的景象,这就足够了。
这日午后,朱瑞璋独自一人坐在宅院的书房里。
兰宁儿带着朱承煜去街上买桂花糕了,偌大的书房里,只剩下他一人。
这些日子,他看似放松,实则心中并非毫无波澜,
他在想老朱安插在他身边的人是谁,肯定不是锦衣卫的,锦衣卫的名单他是有的,思来想去就只有李小歪。
刚开始,他并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猜测,李小歪是李老歪的养子,李老歪是他的管家,还是战场上为他挡了一刀,从此没了生育能力的人,
可以说是同生共死过的袍泽,要是李小歪有问题,那难道他也要怀疑李老歪?
可他不得不深思,老朱的猜忌,他是亲身体会过的。
老朱会不会一开始还没登基就防了一手?
虽然他相信就算他造反老朱也不会杀了他,但按照老朱那个疑心病还真有可能早就安排了人。
估计李老歪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儿子是老朱的暗探。
朱瑞璋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心中思绪万千。
他不愿意怀疑李小歪,毕竟多年的情分摆在那里,李小歪的忠诚,他是看在眼里的。
可帝王的心术,太过深沉,他不得不防。
“来人。”朱瑞璋沉声道。
门外的侍卫立刻应声:“王爷。”
“去把李小歪叫来。”
“是。”
没过多久,李小歪便快步走进书房,躬身行礼:“王爷,您叫属下?”
他依旧是那副模样,身着黑色劲装,腰佩长刀,面容刚毅,眼神坚定,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这些日子,他跟着朱瑞璋四处奔波,既要负责安全护卫,又要处理各种杂事,确实辛苦。
朱瑞璋抬眸看着他,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力:“小歪,你跟着本王多少年了?”
李小歪一愣,似乎没想到朱瑞璋会突然问这个问题,
他略一思索,恭敬地回道:“回王爷,属下十四岁便跟在您身边,至今已有五年了。”
“五年了啊……”朱瑞璋喃喃道,语气中带着一丝感慨,
“时间过得真快。还记得你刚来时,还是个毛头小子,看都不敢看本王一眼。”
李小歪的脸上露出一丝腼腆的笑容,挠了挠头:“王爷说笑了,任谁第一次见王爷都不敢抬头。”
朱瑞璋缓缓站起身,走到李小歪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几年,辛苦你了。
本王知道,你对本王忠心耿耿,这一路,若不是有你,本王不知要多遇多少危险。”
“王爷言重了,这都是属下该做的。”李小歪的声音有些沙哑,肩膀微微紧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