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家大门外,车马粼粼之声由远及近。数辆悬挂着华贵徽记的车驾,在接到那份措辞极其恭敬却略显仓促的紧急请柬后,正络绎驶来。
门首处,唐总管辅佐着家主季大树与两位公子——长子季文弘、次子季文昊——肃立恭候。簇新的锦袍衬得兄弟二人精神不少,只是季文弘脸上带着几分努力掩饰的僵硬,季文昊则下意识地抻着脖子,竭力想摆出沉稳模样。季大树脸上堆着标准化的笑容,掌心却捏着汗,一边熟练地应酬宾客,一边频频焦急地瞥向路口——他最忧心的,是去知府府邸接人的二弟季大山!
“哎呀!胡东家光临,蓬荜生辉!请!快快请进!”
“孙管事到了!有失远迎!里面奉茶!”
“钱老板!您老亲自来了!里面请!里面请!”
季文弘和季文昊跟着父亲鹦鹉学舌般地行礼,嗓门时高时低,动作略显生涩笨拙。几位相熟的宾客瞧着这兄弟俩强装老成的模样,忍俊不禁地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季大树寒暄更急,目光几乎钉在巷口尽头。
此刻的季大山,正带着自己的长子季文杰,在知府府邸那巍峨沉重的朱漆大门前侍立。深宅的威压无声弥漫,父子二人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几分。
终于,身着官服、不怒自威的知府大人和妆容精致雍容的知府夫人出现在高阶之上。季大山的心骤然揪紧,几乎是抢步扑上前去,深深一揖到底,声音抑制不住地带着激动与惶恐:
“知府大人安好!夫人安好!草民季大山,特来恭请大人、夫人移驾寒舍!晚膳……晚膳已备下薄酒粗食,万望大人、夫人不弃,稍赐恩光,寒家生辉!”季文杰连忙跟着父亲深深弯下腰去,大气不敢喘。
知府威严的目光扫过这诚惶诚恐的父子二人,微微颔首:“嗯,不必多礼。季墨那丫头,与本府也算投缘,与天雅结拜姐妹,算是我半个闺女了。”
言罢,他转向台阶下骑马而来、身着劲装的将领介绍道:“这位乃是京城盛将军麾下勇将、云溪丫头的嫡亲兄长——盛云骁将军。”又对盛云骁道:“云骁,这位便是令妹的恩人季墨姑娘的父亲,季大山。”
几人互相简短寒暄行礼。知府大人显然无意在门前长谈,只道:“走吧,也让盛将军尝尝墨丫头的手艺。!”他扶着夫人登上了府衙标志性的华丽马车。
一直候在一旁的左天雅也登上了马车。左天青看到相熟的季文杰立于马旁,爽朗一笑:“小学子,来!”不由分说便抄手一带,将季文杰提到了自己马背上,策马与盛云骁的坐骑并行。
季大山如蒙大赦,连忙示意自家车夫驾车引路,自己则手忙脚乱地爬上另一匹马,小心翼翼地跟在左天青和盛将军马后。深秋的凉风吹在额头的冷汗上,寒意刺骨。
此时,季府后院的庞大厨房,早已化作硝烟弥漫的战场。巨大的空间里,翻滚着令人窒息的热浪和浓得化不开的诱人香气。季墨一身利落劲装,外罩一条干净但已被油渍点点沾染的深色围裙,乌发高高盘于脑后,几缕被汗水浸透的碎发却固执地黏在鬓角。
她那素日端凝平静的眼眸此刻锐利如鹰,精准地扫视着每一寸灶台、每一道工序。她不再是厅堂里运筹帷幄的家主,而是身先士卒的主帅。案上跃动的刀光、锅中翻滚的勺影,皆是她的征伐疆域。
“火!加大!这松鼠桂鱼要的就是外焦里嫩,一息都不能差!”她脆亮的声音穿透鼎沸人声与锅炉轰鸣。
“灵蔬拼盘!再精细些!那片月牙白萝卜雕花置于顶端,要见水灵!”
“煨着!鸡汤时辰未到,谁也别动那盖子!”
“焯水的火候!分秒不差!下锅便是令旗!……”
她的指令又快又准,如臂使指。几位经验丰富的老厨娘在她强有力的调度下,紧张而有序地穿梭忙碌。
几个临时从各院抽调来的粗使婆子,负责清洗和搬运,早已被这刀勺森严的阵仗吓得缩手缩脚,不敢有半分差池。季墨的眼神就是最苛刻的标尺,容不得色、香、味、形、速有一丝一毫的纰漏。
与之相邻的偏厅小厨房,气氛虽稍缓,却同样紧绷着弦。季兰儿同样系着围裙,清秀的小脸绷得紧紧的,正带着季紫和季红两位姑娘,小心翼翼地对付着精致易损的点心和甜品。
与此同时,内院的几处厢房内,则上演着一场无声却同样激烈的“缠斗”。元嬷嬷扶额靠在门框上,感觉自己毕生调教的经验正遭受着前所未有的猛烈冲击。她正兵分两路,在吴氏和蓝氏的房里疲于奔命。
吴氏坐在镜前,浑身写满了不自在,仿佛那镜中盛装的人不是自己。“哎哟!轻点轻点!头皮都要给扯下来了!不就吃个饭嘛,随便绾个髻便成了,平时不都……”她伸手就要去碰那正被小丫鬟拆拆改改的繁复发髻。
“哎哟我的好夫人!”元嬷嬷眼疾手快地“啪”一声打在她手上,急得直跺脚,“可不能随、便、啊!今日是什么场合?是知府老爷夫人驾临!是京城来的盛小将军光顾!是阖城有头脸的贵人齐聚!您这‘随便’梳洗去了前厅,让大姑娘的脸面往哪儿搁?再疼也得忍着!珠花!往左移一寸!错了错了!”
蓝氏房里更是闹出了令人喷饭的场面。她拿着季墨命人送来的、样式华丽但穿着复杂的霞帔云肩,翻来覆去地看,眉毛拧成了疙瘩。
盛云溪正在细心为未来的婆婆整理襟口,见状忙温声劝解:“伯娘,莫急,您穿起来定是极合身的。来,我为您挑朵合适的花……”
“祖宗诶!您这是要……要去唱戏耍大刀吗?!”元嬷嬷冲进来看到蓝氏腰缠“绳索”的模样,眼前一黑,差点背过气去,“我的天爷!我的大夫人啊!这是霞帔!这是肩帔!”
云溪小姐,您也快些梳妆吧!都这时候了,还顾得上矜持?前厅贵客马上就到,您和大夫人可是要上桌作陪的呀!”
就在这时,前院方向传来骤然大作的喧哗!车轮滚动与马蹄踏地之声混杂着更为热烈的寒暄话语,清晰地涌入内院。
“知府大人、夫人到——!”
“天雅小姐到——!”
“钱大掌柜到——!”
“李师爷到——!”
唐总管一声声嘹亮的唱喏,如同激昂的战鼓。
后厨内,季墨猛地将炒勺一扣,发出脆响:“最后一道——‘水晶冰盏醉玲珑’封盘!青花缠枝莲底碟!记着,那冰珠玉露一颗也不能动!此物,压轴!”
话音未落,她手下动作如飞,早已将精心熬制的秘酱卤牛腱摆盘完毕,色如深秋玛瑙,指尖轻捻,洒下最后几点翡翠般的葱花细碎。
热气腾腾的八珍菌菇汤被稳稳倾注进温润的青瓷汤盅。
锅勺齐鸣之声,在某一刻默契地渐次停歇。
只待将军号令!
骤然,一个更为浑厚冷冽、裹挟着铁血气概的通传声,如同金戈交鸣般砸穿了所有声响,重重撞在每一个季家人的心坎上,让喧嚣瞬息凝滞:
“盛——小——将——军——到——!!!”
整个季府,仿佛被这三个字瞬间按下了暂停键。庭院、门廊、厅堂、直至后厨深处,时间凝滞了一息。随即,一股无形的弦被无声地绷紧,勒至濒临断裂的边缘。
风暴中心——季墨——重重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她一把扯下沾满油烟的围裙,随手掷向角落。
她甚至没有时间更换衣裳,只疾步到窗下角落一个光滑如鉴的铜盆旁,借着盆中倒映的水影,只一瞥,双手灵巧翻动,瞬间整肃了微乱的鬓角,擦掉颊边最后一抹汗渍。眸光如电,杀气潜藏——那个指挥若定、杀伐决断的年轻家主,已然归位!
无需言语,一个冰棱般的眼神扫过身边侍立的仆妇。众人心头巨震,猛地回神!各色盛在精美绝伦的杯盘盏碟中的佳肴美馔,如同蓄势待发的士兵,被流水般迅疾无声地捧起,向着承载着季家前程荣辱的风暴中心——前厅正席——飞速而肃穆地传递而去!
季家这凝聚了所有仓促、窘迫、心血与希望的华丽盛宴,终于——上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