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薄雾尚未散尽。洞外,白天宁派来的白松与白桐兄弟已静候多时。他们背着一个沉甸甸的粗布包裹,里面是白天宁精心挑选、品相尚可的十多件粗瓷碗碟。此行任务清晰:护送季墨兄妹至柳河口,并将粗瓷在河口集市售出,换回粮米吃食。
白松的目光扫过紧挨着季墨的盛云溪,眉头微蹙:“季姑娘,这……我们路程有点远,大约要到傍晚才能到柳河口,她,她能跟上?”女孩痴痴傻傻,小手死死攥着季墨衣角,对陌生的环境流露出无法掩饰的惊惶。
季墨轻叹一声,安抚地拍了拍那只紧绷的手背:“无妨,带上吧,到了河口再做打算。”得了应允,盛云溪虽仍怯生生的,那只攥衣角的手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既不敢松开,也无法再攥得更紧。
一旁,季文弘默不作声地背起他们仅有的行囊——瘪瘪的包袱里装着几个茶叶蛋和一个装有空间水的竹筒。对这“西儿”拖油瓶似的感觉,他显然仍心存芥蒂,脸上不见一丝暖意。
山路蜿蜒陡峭,幸而几人都惯于跋涉,又有白氏兄弟在前引路。日头当顶时,一行人踏上了官道。季墨瞥见路边凉棚下有食铺,买了些简单干粮分予众人。白松、白桐自是连声道谢。
略作休憩,几人复又启程。夕阳西下,柳河奔流的涛声隐隐自远方传来。白松指着前方:“绕过那山坳,便是柳河县境了。”暮色四合之中,视野豁然开朗,一条宽阔的大河在不远处划出一道壮丽的弯弧。河岸两侧店铺林立,舟楫云集,人声鼎沸——好一个繁华的水陆码头!柳河口,终于到了!
众人刚随人流踏上近岸的土路,几个身着劲装、眼神锐利的汉子便快步迎上。为首的王铮一眼认出季墨兄妹,眼中霎时爆发出巨大的惊喜:“季姑娘!季公子!可算寻着你们了!”这是醉仙楼东家左天青派出的手下,沿着柳河两岸一路苦寻,寻不见坠崖兄妹踪影,几乎要疑心他们已遭不测。此刻见人安然无恙,悬着的心总算落回肚里。
“王护卫!”季墨心头一热,连日来的颠沛流离仿佛瞬间有了依托,鼻尖涌起阵阵酸涩与暖意。
王铮等人引着他们走进河边一座气派的二层茶楼雅间。门帘掀起,一个身影如风般冲到季墨跟前,正是面带倦容、眼下一片乌青的左天青。
“季姑姑!大公子!你们无事!真是老天开眼!”左天青激动得声音发颤,将他们上下仔细打量一番。不及多言,他立即吩咐手下取来干净衣物与热食,又命人快马加鞭向府城五皇子别院送去平安信。
待左天青情绪稍定,季墨简明扼要地讲述了坠崖自救、遭遇野猪得救的经过,特别点明了关键人物——白天宁。
“左大哥,救命恩人白大叔一家境况窘迫。他们本是白石镇的瓷匠,手艺精湛。奈何那瓷窑管事勾结县令,百般盘剥欺压,强抢民女,草菅人命,甚至欲加害其他匠人,白家上下才被迫遁入黑凤山深处避难。”
季墨语速清晰,带着恳切,“我粗略看过他们烧制的土坯和仅有的几件成品,虽略显粗简,但胎土纯净,手法老到。稍加指引与资源支持,潜力无限!这不正是我们瓷器生意急需的能工巧匠吗?恳请左大哥……能否帮帮他们?带他们一同去府城?一则报恩,二则,我们的生意也正需要这等良才啊!”
左天青听罢,浓眉微锁,指节习惯性地轻叩桌沿。“报恩”自是分内之事,然而带上这一大家子避祸之人远赴府城,安置、隐匿、后续营生,桩桩件件都需绸缪。他的目光转向季墨身边的盛云溪。
这小丫头衣衫破损脏污,料子却能窥见昔日华贵,容颜标致却目光涣散,只知紧紧依偎着季墨,一副受惊过度、魂魄离体的模样。
左天青常年在外,对京城权贵仅有耳闻,并不识得将军府这位深居简出又“痴傻”多年的嫡女盛云溪,只当是季墨兄妹心善,在路上捡了个迷途的孤女。
“她这是?”左天青朝盛云溪方向抬了抬下巴。
季墨垂首,对上盛云溪那双写满懵懂与全然依赖的大眼睛,温言道:“也是白大叔他们救下的。与家人失散了,惊吓过度,连家在何处都说不清楚。问她名字,也只模糊听出个‘西儿’。
看她脑后棍伤着实严重……于心不忍。想着带去府城,那地方大,或许官府或善堂能有她家人的消息。”
左天青审视的目光落在盛云溪身上。女孩感到注视,瑟缩着将脸埋进季墨的衣袖,只露出乱发下小半张苍白的侧脸和微微颤抖的肩膀。左天青见状,也只当是个略费心思的添头,季墨既已开口,顺带照拂亦非难事。
“也罢!”左天青终于决断,“瓷匠之事季姑姑所言极是,于情于理都该帮。稍后让王铮带白家两位兄弟去采买些粮食,即刻送回山上,让他们收拾停当,赶往府城,我们在商议他们去处!”
他略一停顿,目光扫过季墨:“至于这小丫头,跟着就是,到了府城再寻亲。”随即神色转为凝重,“你们落水之事,恐有隐情,为策万全,我们星夜开拔赶赴府城。王铮等人留下,待接到白天宁一行,随后护送去府城与我们会合。”
左天青行事利落,顷刻安排妥当。王铮随即领着喜形于色、千恩万谢的白松、白桐匆匆出门采办去了。白家兄弟听闻能举家随往府城安身,脸上顿生希望之光。
子夜时分,一艘中等规模的商船静静泊在码头。船身吃水颇深,显然满载货物——这正是醉仙楼名下运送货物的船只。左天青早已包下客舱。
没有多余寒暄,众人迅速登船。季墨兄妹作为左天青的贵客,自然安顿在船舱内。
盛云溪寸步不离地紧随季墨,一同踏入一间整洁的客舱。舱门合拢,将码头最后的喧嚣隔绝在外。
季墨倚在狭小的舷窗边,凝望着河水中摇曳的点点星火与两岸迅速倒退的朦胧轮廓,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终于,离开那片危机四伏的山野了。前路的府城,是通向新生的商机,还是卷进更为凶险的旋涡?她心中滋味难辨。侧眸望向角落里那个蜷缩在板凳上、抱着双膝目光空洞地望着甲板的“西儿”——这孩子身上缠绕的谜团,似乎并不比他们一路的麻烦更简单。
盛云溪看似木然地蜷缩着,细瘦的手指却将衣角无声地攥紧。船身轻摇,随着与京城将军府的距离愈远,她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亦稍稍松弛。低垂的眼睫,恰如其分地遮掩住那缕刻意维持的空茫后偶尔闪动的清明眸光,她在不动声色地、敏锐地观察着这方寸之地里的一切。
然而此刻,在那府城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城郊别院,一名风尘仆仆的信使,刚刚叩响了沉沉的朱门铜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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