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蛟潭的夜来得猝不及防,夕阳的金辉刚漫过水面,墨色便顺着潭边的岩石爬上来,将两个相拥的身影浸在渐浓的暮色里。
王铁牛的哭声渐歇,粗粝的手掌还死死攥着林越的衣袖,仿佛一松手,眼前人就会像晨雾般散了。他左臂的脱臼已被林越简单复位,缠着从林越衣襟上撕下的布条,虽仍动不了,却比刚才的扭曲模样顺眼多了。
“越哥,你怎么找到这儿的?”铁牛的声音还带着哭腔,瓮声瓮气的,像被水泡过的牛皮。
林越抬手,把他乱糟糟的头发揉得更乱:“叶师叔给的地图上标了雷蛟潭,说你当年跟着商队走货,最后消失的踪迹就在这附近。”他顿了顿,指尖触到铁牛眉骨上一道新添的疤痕,“这几年,你就在这儿?”
铁牛低头,指腹抠着潭边湿滑的苔藓,声音压得极低:“嗯。雷蛟毁了商队,我拼死爬上岸,被山里的猎户救了。后来猎户老死了,我就守着这潭子,想着……万一你找来,能在这儿等着。”
林越心口一紧。他想起铁牛当年总跟在自己身后,扛着比他还高的货箱,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说要跟着越哥走遍九州。如今这颗小虎牙还在,只是被风霜磨得钝了些,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角也多了几道细密的纹路。
“傻小子,”林越喉结滚动,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给你的。”
是城南老字号的桂花糕,用油纸裹了三层,拆开时还带着温乎气。铁牛眼睛一亮,像是被点燃的火把,小心翼翼捏起一块,塞进嘴里时差点把舌头咬了。
“慢点吃,”林越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模样,眼底泛起笑意,“当年你总抢我这口,说甜得能把心泡化了。”
“越哥还记得……”铁牛嘴里塞满糕点,含糊不清地说,“猎户爷爷说,山下的镇子每月逢五有集,我每次都去蹲那糕点摊,可他们的桂花糕,总差着点意思。”
差的哪是意思,是当年抢食时,林越故意留给他的半块里,藏着的少年意气。
月光爬上潭面时,林越生了堆火。松木在火里噼啪作响,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岩壁上,忽长忽短,像极了这些年各自辗转的路。
铁牛忽然想起什么,瘸着腿往潭边的岩洞挪:“越哥,我给你留了东西。”
岩洞深处堆着些破木箱,铁牛翻了半天,抱出个锈迹斑斑的铁盒。打开时,里面竟躺着枚青铜令牌,上面刻着“护商”二字,边角被摩挲得发亮——那是当年他们加入商队时,领的身份牌。
“我一直带着,”铁牛把令牌塞进林越手里,掌心的温度透过冰凉的金属传过来,“想着等找着你,再一起把它交还给管事,说我们没丢商队的脸。”
林越捏着令牌,指腹蹭过“护商”二字。当年商队遇袭,他被救援队带走,醒来时已在百里之外,唯一的念想就是这枚令牌,却没想到铁牛替他守了这么多年。
“没丢,”林越把自己的令牌也掏出来,两枚青铜牌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我们都没丢。”
火舌舔着松木,把铁牛的脸映得通红。他忽然嘿嘿笑了,露出那两颗钝了的小虎牙:“越哥,你现在是不是很厉害?我刚才瞅见你一剑捅死雷蛟,那光比天上的闪电还亮。”
“再厉害,不也找了你三年?”林越挑眉,“倒是你,敢跟雷蛟硬碰硬,当年教你的粗浅拳脚,被你练得野路子都出来了。”
铁牛挠挠头:“猎户爷爷教的,说对付野兽不用讲章法,能活着就行。”他顿了顿,忽然正经起来,“越哥,我守着这潭子,不光是等你。那雷蛟死后,潭底冒出股怪味,夜里总泛绿光,我怀疑……”
“我知道,”林越打断他,从怀中取出张泛黄的纸,“叶师叔说,雷蛟潭下连通着废弃的矿脉,当年商队运的货,其实是矿脉里挖出来的异石。”他指着纸上的批注,“这异石遇水发光,遇火易爆,雷蛟守在这儿,恐怕就是被这东西吸引。”
铁牛凑过来,粗短的手指点着纸上的矿脉图:“我就说潭水总发烫,上个月还炸过一次,把岸边的树都掀了。”
月光透过岩缝斜射进来,落在两张凑在一起的脸上。林越忽然想起少年时,两人挤在商队的货仓里,就着一盏油灯看地图,铁牛也是这样,手指总比眼睛先一步找到标记。
“天亮后下去看看,”林越折起纸,“把异石清出来,这潭子才算真的干净。”
铁牛重重点头,又想起什么,往火里添了块柴:“对了越哥,我在岩洞深处藏了坛酒,当年你说等我成年就给我喝的,现在能开了不?”
林越看着他眼里的光,像极了当年在货仓里,盼着拆过年红包的模样。他笑了,接过铁牛抱来的酒坛,拍开泥封:“开。”
酒香混着松木香漫开来,两人就着月光对饮。酒是劣酒,呛得铁牛直咳嗽,林越却喝出了几分当年的滋味——那时总嫌酒烈,如今才懂,烈的不是酒,是没说出口的牵挂,是隔着三年风霜的重逢。
“越哥,”铁牛灌了口酒,抹了把嘴,“找到你,我就跟你走。”
“好。”林越举杯,与他的坛沿轻轻一碰,“回家。”
月光落进酒坛,漾起细碎的银辉,像把当年没说够的话,都融在了这一碰里。潭水静静流淌,仿佛也在听着,听着两个失散的灵魂,在重逢的夜里,把未完的路,重新接了起来。
岩洞外,天绝剑悬在半空,剑身在月光下泛着清寒的光,默默守护着这方小小的火堆,守护着失而复得的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