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骆养性抵达苏州。
这座以园林闻名的城市,此刻正沉浸在一种诡异的情况中。运河上粮船穿梭,码头苦力挥汗如雨,而城中的米价却高得令人咋舌。
“江南鱼米之乡,米价居然如此之高!”
骆养性没有身着锦衣卫指挥使的飞鱼服,而是换上一身百姓的便服。
在他的身边则是另外一名锦衣卫,其名沈毅,乃是他看中的一把好手,武艺高强,因而被他留在身边作为护卫。
当他走在大街上时,看到的是一家家的米行,摆在那店门前标牌上分明写着:“十两银子一石米。”
“这……开什么玩笑?!京师的米现在都才二两银子一石,这盛产稻米的江南竟涨到十两银子一石!他这米是银子做的?”
沈毅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标牌的价格。
要知道,在闯军势如破竹一路打到京师的那一段时间,因为战乱运输困难,是京师米价最高的时刻,即便如此,也不过是五两银子一石。
在陛下亲率大军击溃李闯,解决了京师之围后,粮运复通,又查抄了北粮南调案的粮食,将这些粮食以合适价格在京师周边售卖,这才解决了部分粮食缺口,把粮食的价格打到了二两银子一石。
但是江南那是什么地方?有名的鱼米之乡!自唐宋以来,历朝历代天下粮食哪个不是盖以仰仗江南?
但就在此刻,盛产粮食的江南,米价居然比刚刚经历战乱,尚在恢复的京畿地区还贵!何其讽刺?!
几乎不用想都知道,定是有人在背后囤货居奇!
“这两位客官,是要买米吗?”
店伙计见骆养性和沈毅在米价牌前驻足良久,便上前招呼。
“我们店里卖的,可都是上等的精米,粒粒饱满,都是从湖广运来的好米!据说还是在那洞庭湖畔长出来的!”伙计满脸堆笑地介绍。
听着这伙计上来就吹得神乎其神的,就连沈毅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还洞庭湖畔,我吃的还是渤海边长的大米呢!咋的?这米是吸收了云梦泽的日月精华,还是听过诗人作的诗啊?
伙计的话音还未落,几个百姓就围了上来,对着价牌指指点点。
“又涨了!昨日还是八两,今日就十两了!”一个老妇捶胸顿足,“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旁边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愤愤道:“定是那些奸商囤积!我今早还看见漕运的粮船在码头卸货,转眼米价就涨了二两!”
一个挑着担子的老汉叹气:“听说北边都在赈灾放粮,咱们这鱼米之乡反倒吃不起米了...”
店伙计见状,不耐烦地挥挥手:“买不买?不买别挡着生意!”
骆养性故作惊讶:“小哥,这米价怎么这么贵?我前些日子从北边来,京师才二两一石。”
伙计嗤笑一声:“客官是外地人吧?如今江南就这个价!要买趁早,听说明日还要涨呢!”
方才那书生忍不住插话:“这位兄台有所不知,苏州米价这半月来天天在涨。官府说是漕运不畅,可明明每日都有粮船进城...”
“慎言!”旁边一个老者急忙拉住书生,“莫要惹祸上身!”
“哼!米贵?穷鬼买不起米就别报怨了!我问你!哪里贵了?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这个价好不好?你去找遍整个苏州城,还能找到比我们米行还要低的价格吗?”那伙计一脸趾高气昂地望向那报怨的书生。
“要我说,你们这帮家伙就应该从自己身上找找问题,这么多年下来有没有努力过?工钱有没有涨啊?”
“苏州城这是什么地方?自古以来就富甲天下的名城!随便一块砖都比外边的一亩地贵,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在苏州城这么多年了,连点家产都没攒下,还嫌米贵?”
那伙计越说越起劲,唾沫星子直飞:“知道沈老爷家的米行为什么生意好吗?因为来的都是体面人!像你们这种穷酸,活该饿死!”
书生气得浑身发抖,却被老者死死拉住。围观的百姓也都敢怒不敢言。
一旁的沈毅几乎要忍不了了,拳头紧握,嘎吱作响,只要那伙计再敢说一句话,这双拳头就要打在他的脸上,让他知道什么叫做大明有形的铁拳!
然而他的手却被骆养性一把握住,示意他松开。
沈毅抬头对上上司的眼神,那分明便是让他莫要轻易动武。
骆养性眼中寒光一闪,却按下怒气,掏出碎银放在柜上:“来两斤米。”
伙计顿时变脸,堆起谄笑:“客官稍等,这就给您称最好的!”
趁着称米的工夫,骆养性状似无意地问道:“我听说永昌钱庄的沈老爷在做粮食生意,不知他那里价钱如何?”
伙计脸色微变,压低声音:“客官打听这个作甚?沈老爷的生意,可不是咱们能议论的。”
这时,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在米行前停下。车上下来个衣着光鲜的管家,径直走进店内:
“王掌柜呢?沈老爷要五百石上等白米,今日就要!”
伙计连忙躬身:“李管家稍候,小的这就去请掌柜!”
骆养性冷眼旁观,待到掌柜前来,只见那管家与掌柜耳语几句,掌柜连连点头。不多时,几辆粮车就从后门驶出,显然是早就备好的。
方才那书生怒视着远去的粮车,拳头紧握:“看吧!又是沈家!他们囤了多少米!”
骆养性默默记下这一切。他提着刚买的米,带着沈毅转身融入街巷的人流中。
离开米行转入僻静小巷,沈毅终于忍不住开口:“大人!那狗仗人势的东西..……完全不把百姓当人看啊!”
“那伙计确实是与畜牲无异,但他只是个小卒罢了,不足挂齿。”骆养性冷静地打断,“反倒是你,那时居然没有忍住,起了杀心。”
“还不是因为他实在嚣张跋扈,竟如此轻视百姓,属下实在难忍!”回想起那伙计面对百姓时嚣张跋扈的模样,沈毅感觉自己拳头都硬了!
“沈毅啊,当初我看中你,除了你的武功,还有便是你的正直,你的刚正不阿!”
“但这同样也是你的缺点,你还太年轻,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好好想想,你那时如果真动手了,会怎么样?——让他知道京城来了人?让整个苏州的蛀虫都躲起来?”
沈毅一怔,拳头缓缓松开。
骆养性环顾四周,压低声音:“记住,我们此行是要揪出整个利益网,不是来逞一时之快的。”
他指着远处若隐若现的沈家庄园,“你看那庄园的规模,看那些配刀的家丁。一个钱庄老板,哪来这般阵仗?”
“大人的意思是...”
“这沈荣不过是台前的傀儡。”骆养性目光锐利,“真正的大鱼,还藏在后面。”
二人走进一家茶馆,在临窗位置坐下,这个地方视野开阔,正好能将窗下的景观一览无余,其中也包括沈家所开的钱庄。
骆养性点了两杯茶水,屏退了店家伙计后继续分析:“方才那管家要五百石米,掌柜毫不为难,说明他们库存充足。可市面上却米价飞涨,这是典型的囤积居奇。”
沈毅若有所悟:“所以他们故意制造缺粮假象...”
“不止如此。”骆养性蘸着茶水在桌上画了个圈,“漕运、钱庄、米行,这是一整条线。北方的粮食被他们截留在江南,抬高价格牟取暴利,本来这事情暂时还不会泄露,但这次他们更过,甚至敢搞出北粮南调,把手伸向了国库!”
他压低声音:“我怀疑,朝中有人与他们里应外合。”
沈毅倒吸一口凉气:“难道又是...”
“现在还不好说。”骆养性站起身,“走吧,该去会会这位沈大老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