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年,九月。秋意渐浓,卫河水色愈发沉静深邃。
自那日小滩镇烤地瓜摊前的诡异问询后,卢象文心头那根弦便绷紧了。
加强巡逻、增设暗哨、叮嘱码头和工地管事留意生面孔,一连串安排下去,基地外围看似平静,实则外松内紧。
然而,那三个关外客商和随后出现的追踪者,如同滴入水中的墨点,在小滩镇这个浅塘里晃了晃,便消散无踪,再难寻觅。
韩猛带着几个机警手下,连日在小镇街巷、客栈、茶棚乃至渡口逡巡,问遍了可能的目击者,只得到些零碎信息:
“是有三个关外打扮的,买了些干粮,问了问去府城的路。”
“好像往西边去了,具体没注意。”
“说话口音是有点怪,不像咱这儿的人。”
线索就此中断。卢象文听完韩猛懊恼的汇报,浓眉紧锁。这几人绝非普通行商,其警惕性和反追踪能力非同一般。
他们去了哪里?目的究竟是什么?仅仅是为了看看水泥和快船?还是……有更深的图谋?
“猛子,你带两个人,扮作寻常脚夫,去县城走一趟。”
卢象文沉吟后下令,“那‘环球洋行’总店在府城,水泥也在那边有售。若他们真是冲着这些来的,府城可能性更大。
记住,谨慎行事,重点是摸清他们是否在府城出现、落脚何处、与何人接触。若非必要,不要惊动。”
“是!副领队放心!”
韩猛精神一振,立刻点了两名最得力的手下,换了破旧衣衫,背上简单的行囊,次日一早便混入前往府城的人流,离开了小滩镇。
几乎就在韩猛出发的同时,距离小滩镇西北约十里的一处荒僻河湾芦苇丛中,三条人影悄无声息地登上了一条雇来的带篷小舢板。
正是佟掌柜三人。
他们已换下略显扎眼的关外厚棉袍,换上了本地常见的褐色或青色夹袄,头上戴着遮阳挡风的范阳笠,
看起来与寻常北上南下的行商或探亲者无异,只是眉宇间那股子剽悍精干之气,难以完全掩盖。
“掌柜,直接去府城吗?”
一名年轻随从低声问,手熟练地摇着橹,小船无声滑出芦苇荡。
佟掌柜——后金镶蓝旗卡伦额真佟佳·哈勒苏,眯眼望着卫河上游方向,点了点头:
“那卢家庄园守备太严,硬闯是送死。小滩镇工地人多眼杂,难以下手。且那烤薯妇人所言‘环球洋行’在府城,水泥亦由其售卖。先去府城,一窥虚实,再定行止。”
小船逆流而上,速度不快。哈勒苏站在船头,看似欣赏两岸秋色,实则目光锐利地扫过河道、码头、沿岸村落,默默记着地形水文。
他对这条纵贯明国腹心的大动脉早有耳闻,今日亲见其繁忙(尽管已是北运淡季),更觉其堪称明国命脉。若能断此漕运……
正思忖间,船夫指着前方道:“客官,前面就到小滩镇去府城新修的水泥官道了,有一段已通车,平坦得很!你们可以从前面码头上岸,换乘车马,能省不少工夫。”
哈勒苏抬眼望去,只见前方河岸旁,果然出现了一段灰白色、异常平整坚实的路面,与常见的黄土路或碎石路截然不同。
路面宽阔,可容两辆马车并驰,边缘修有整齐的排水沟。此刻正有几辆载货的骡车和行人走在上面,速度明显比旁边土路上的快且稳。
“这便是……水泥路?”哈勒苏心中微动。
船靠上简易码头,三人付了船资上岸,很快便以略高于市价的价格,雇到了一辆前往元城县城、同时也是大名府城的骡车。
当骡车的木轮碾上水泥路面的瞬间,哈勒苏和两名随从都不由自主地微微挺直了脊背。
平稳! 前所未有的平稳!几乎没有寻常土路的颠簸摇晃,只有车轮滚过坚实路面时均匀低沉的辘辘声。
车身异常稳定,坐在车内甚至可以惬意地靠着厢壁,不必紧紧抓住扶手以防被甩出去。
快速! 拉车的骡子似乎也喜欢这平坦大道,步伐轻快了许多。
车夫扬鞭吆喝,车速明显提升,窗外景物向后掠去的速度比在土路上快了三成不止。
哈勒苏透过车窗,仔细打量着这条路。路面颜色均匀,接缝处处理得极其平整,几乎看不出拼接痕迹。边缘笔直,排水沟规整。
他注意到,即便前几日下过秋雨,路面也毫无泥泞或坑洼,只有些湿润的水痕,显然透水性也极佳。
“这路……修了多久?”哈勒苏貌似随意地问车夫。
“嗨,客官是外地来的吧?”
车夫是个健谈的,“这可是咱们卢知府的大功德!听说用了叫什么‘水泥’的神奇材料,修得可快了!这一段从镇上到前面十里坡,也就个把月功夫!您是没见修的时候,那场面……”
车夫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修路的“盛况”,哈勒苏静静听着,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
个把月?如此坚固平整、长达十里的道路,个把月就能修成?这效率,远超他的认知。
若明国以此法修通主要驿道、乃至边境军道,其兵马粮秣调运速度将提升何止一倍?
骡车飞驰,很快走完了已修好的十里水泥路,前方出现了一片繁忙的工地。
这里正是连接两段已完工路面的中间施工段。路面尚未铺设,但路基已然夯实,
两侧堆放着成袋的水泥、沙石、木材,还有各种奇形怪状的工具(如搅拌器、振捣板)。
数百名民工在各色小旗指挥下,分工协作,有的搅拌灰浆,有的铺设模板,有的摊铺水泥混凝土,号子声、工具撞击声、监工吆喝声响成一片,秩序井然,效率惊人。
哈勒苏让车夫放慢速度,他透过车窗,仔细观察。
他看到民工们用那种奇特的灰色粉末(水泥)与沙石、水混合,很快变成粘稠的浆体,倒入木模中抹平;
看到有人用一种带长柄的铁板(抹子)将表面抹得光滑如镜;也看到稍早铺设的路段,已有民夫在洒水养护,覆盖草帘。
“这水泥……初时柔软可塑,硬化后却坚如磐石……”哈勒苏默默记下所见,心中的渴望与忌惮交织。
如此神物,若能为大金所用,筑城修堡、铺路架桥,将如虎添翼!反之,若任由明国推广,其边防、内政将更为巩固,实乃心腹大患。
绕行十几里颠簸的土路后,骡车再次驶上另一段已完工的水泥路,直奔府城。
当大名府城那高大的城墙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时,哈勒苏的目光立刻被吸引到了城墙的某几处——那里颜色明显与古老的青砖不同,呈现一种较新的灰白色,修补的痕迹规整而坚固。
“那是……”他指向城墙。
“哦,那是用水泥修补过的。”
车夫见怪不怪,“那几处城墙年久失修,今年卢知府就用这水泥给补上了,听说比原来还结实呢!锤子砸上去都只是个白点。”
比原来还结实?哈勒苏心头再震。城墙是防御的根本,水泥能如此有效地加固城防?
他仔细看去,那些修补段与旧墙体结合紧密,表面平整,毫无开裂脱落迹象。若明国所有边关重镇皆以此法加固……
骡车随着人流,缓缓通过吊桥,进入大名府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