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元年,对于“坐山虎”而言,是屈辱与仇恨的一年,“鬼见愁”仓皇逃窜时,屁股上再次挨得那一记诡异冷箭,更是将这份剧痛与屈辱深深烙印在了他的肉体上。
他带着仅剩的两个心腹“彪子”和“疤脸”,远离“鬼见愁”后,弃了小船,像丧家之犬般爬上岸,一头扎进卫河沿岸的莽莽群山。
箭伤在后,位置尴尬,每走一步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化脓、发烧,几乎要了他半条命。
他们不敢去村镇求医,只能在深山里踉跄寻找落脚点。
最终,在一条偏僻山涧旁,他们发现了一户独居的农家。一对年迈的夫妇带着一个半大的小子,靠着几亩薄田和捕些山货过活。
对于这三个形容狼狈、目露凶光的不速之客,老农起初还有警惕,但“坐山虎”强忍着痛楚,编造了遭土匪抢劫、家破人亡的谎言,又掏出身上最后一点碎银哀求收留养伤。
老农心软,加之那点碎银在穷苦人眼里不算小数,便让他们在柴房安顿下来,每日送些稀粥野菜。
“坐山虎”三人表面上千恩万谢,背地里却时刻警惕。彪子是个莽汉,只知听令;疤脸则心狠手辣,早年犯过命案,是“坐山虎”当寨主时收罗的亡命徒。
伤势稍有好转,“坐山虎”的凶性便压过了伪装。他担心时间久了会被发现,更嫌老农一家提供的饭食粗劣,眼神日渐不耐。
终于,在一个雨夜,当老农的儿子好奇窥探他们低声商议时,疤脸眼中凶光一闪。
无需“坐山虎”明言,当夜,这户与世无争的农家便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尸体被草草掩埋在屋后山涧,血迹被雨水冲刷。“坐山虎”三人占据了这处隐蔽的落脚点,靠屋里不多的存粮和山里野物,又苟延残喘了半月有余。
“坐山虎”的箭伤终于结痂,但心头的创伤和恨意却日益滋长。
每当夜深人静,臀部隐隐作痛时,他眼前就会浮现那造型奇特弓箭和刀枪不入的衣甲,以及被剿灭的“山寨”和尊严。
“卢氏……卢象关!”
这个名字被他用后槽牙磨碎了无数次。他认定,是卢氏洋行,是卢象关毁了他的一切。
粮尽之后,他们不得不再次下山。
此时的大名北方,因连年天灾和日渐紧张的局势,流民渐多,官府管控力下降,路引制度在许多地方形同虚设。
“坐山虎”三人混入了一股从北边来的流民队伍。这群人约莫三四十人,衣衫褴褛,面有菜色,拖家带口,只想寻个能活命的地方。
“坐山虎”很快在流民中发现了“同类”。有几个青壮,眼神闪烁,偷奸耍滑,饿极了甚至会偷抢同伴那点可怜的口粮。
其中一个叫“王癞子”的,尖嘴猴腮,专在队伍里搬弄是非;一个叫“刘黑皮”的,膀大腰圆却好吃懒做;还有个叫“孙二狗”的,曾是破落军户,懂点拳脚,却净干些欺软怕硬的勾当。
“坐山虎”虽虎落平阳,但那股子山匪头目的狠戾气息和展现的“见识”,很快震慑住了这几个宵小。
他略施小恩小惠,加上暗中展示疤脸的凶悍和彪子的蛮力,不出几日,王癞子、刘黑皮、孙二狗等人便隐隐以他为首是瞻。
“坐山虎”并不急着暴露全部意图,只是牢牢掌控着这几个人,如同暗中收拢爪牙的病虎。
流民队伍最终被元城县的胥吏收容,安置在城郊一处临时搭建的窝棚区,每日由官府施两顿稀薄的杂粮粥吊命,等待“安排”。
半年多过去,日子枯燥而绝望,“坐山虎”心中的复仇之火却在阴燃。
他暗中打听卢氏和“环球洋行”的消息,当听到“卢氏承建府衙大工程”、“招募大量人手”、“工钱现结管饭”时,屁股上的旧伤仿佛又火烧火燎地痛起来。
“机会……”
“坐山虎”蜷在窝棚的阴影里,眼神阴鸷。他当然想去应募,混进去,伺机报复。
但他这张脸,未必保险。卢象关身边护卫森严,难以接近。他把目光投向了卢象关手下那些出头露面的人物。
与坐山虎所处的阴暗怨恨截然相反,同在这个七月,赵明诚一家三口,正沉浸在一种久违的、近乎梦幻的温暖与希望之中。
加入“路港工程总办处”规划测量组,对赵明诚而言,不仅是找到了一份酬劳丰厚的工作,更是为他的算学、营造知识,找到了施展的天地,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尊重。
经过卢象关的简要指点,他学会了如何操作那地面站控制器,指挥“铁鸟”升空、悬停、沿预定航线飞行,并通过那神奇的“窥镜”(相机)记录下地面难以详察的地形地貌。
每次申请使用“铁鸟”,都需要向护卫队副领队卢象文报备。
卢象文总会派出手下最得力的队正之一——那位身材魁梧、面有憨厚之气却眼神精亮的李铁头,带着几名精悍的护卫队员随行保护。
李铁头话不多,但做事极其认真负责,总是提前清场,警惕地巡视四周,确保赵明诚等人和那珍贵的“铁鸟”万无一失。
用完后,又会亲自护送人员和器械返回基地核心库房,交割清楚。
这份谨慎和重视,让赵明诚越发觉得肩头责任重大,也更深切感受到卢象关对此项工程的看重与投入。
这份工作带来的改变是实实在在的。卢象关给的“书办”薪俸颇为优厚。拿到第一笔工钱那天,赵明诚的手都有些发抖。
他径直去了米铺,买了足够一家三口吃一个月的精米白面,又割了半斤肥瘦相间的猪肉,甚至还给妻子李氏扯了一块颜色素雅?但质地不错的细布。
当他提着这些东西回到他们在小滩镇的那处小小院落时,妻子李氏正带着五岁的女儿赵婉儿在院中晾晒衣物。
看到丈夫归来,手中还提着那么多往日不敢奢望的东西,李氏先是一愣,随即眼中便漾起了温柔而欣喜的笑意。
她出身败落书香门第,知书达理,性情温婉坚毅,这些年跟着丈夫颠沛流离,吃了不少苦,却从未抱怨,总是将简陋的家打理得井井有条,教导女儿识字明理。
“爹爹!”
婉儿像只欢快的小雀儿扑过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那些好东西,“有肉!还有新布!”
“明诚,这……卢东家待你真是厚道。”
李氏接过东西,语气感慨。她仔细看了看那块布,摩挲着细密的纹理,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泪光。
有多久,一家人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菜,没添置过一件新衣了?
当晚,小小的院落里飘出了久违的肉香。
李氏手艺不错,简单的猪肉炖白菜,加上白米饭,便是无上的美味。
一家三口围坐在擦拭干净的木桌旁,总办配发给他们的台灯,映着他们满足的笑脸。
“爹爹,卢叔叔的铁鸟今天又飞了吗?它看见咱们家了吗?”
婉儿扒着饭,好奇地问。
“飞了,看了好大一片地方呢。不过那是为了画图修路修码头,可不能乱看人家院子。”赵明诚笑着给女儿夹了块肉。
“卢东家是做大事的人,你跟着他,要尽心尽力,也要谨言慎行。”
李氏轻声叮嘱丈夫,又对女儿道,“婉儿要乖,爹爹在忙大事,咱们不能添乱。”
“嗯!婉儿乖,婉儿还帮娘亲穿针了呢!”婉儿挺起小胸脯。
饭后,赵明诚在灯下整理白天的测量笔记,李氏在一旁就着明亮的灯光用新布为丈夫缝制一件夏衫,婉儿则安静地趴在桌上,用父亲给的炭笔在废纸上描画着白日里见过的“铁鸟”。
小小的屋子里,流淌着平凡却珍贵的安宁与暖意。
对于赵明诚一家来说,这仿佛是乱世烽烟中意外寻到的一处避风港,虽然工作充满挑战,未来犹未可知,但眼下的踏实与盼头,已足以让人感恩。
他们并不知道,这片刚刚亮起的微暖灯火,已被远处黑暗中一双怨毒的眼睛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