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靠近城门,那迎接的阵仗越是清晰。
只见大名知府卢象升身着绯色云雁补子官袍,立于最前,身姿挺拔,面色沉静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他身后,是同知、通判、推官、经历、知事等府衙属官,以及元城县令刘昌等一干地方官员,红绿青蓝各色官袍在阳光下颇为醒目。
衙役、乡勇排列两侧,旌旗仪仗虽不如迎接钦差那般全副,却也足够庄重。
无数百姓被拦在更外围,踮脚张望,议论纷纷,不知今日府尊大人兴师动众,迎接的是何方神圣。
当卢象关的车队终于驶到城门下时,卢象升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了那些堆得高高的麻袋上,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光芒。
然而,当他的视线扫过风尘仆仆的卢象关和卢象群时,脸色却陡然一沉。
车队甫一停稳,卢象关和卢象群赶忙下马,快步走到卢象升面前,躬身行礼:“府尊大人。(这个场合称官职)”
卢象升却未如往常般温言勉励,而是面色一板,语气带着严厉:“卢象关!你还知道回来!”
这一声呵斥,让周围原本因好奇而有些骚动的官员们都安静下来,目光聚焦过来。
卢象关心知肚明,垂首道:“小弟知错,粮种北运,确有所延误,险误农时,请府尊责罚。”
“延误?岂止是延误!”
卢象升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压迫感,“春耕乃百姓一年生计所系,朝廷国本所关!
你先前信中说新船如何了得,为兄只当你少年心性,喜好新奇之物,却不想你竟如此不分轻重!若真因你耽于奇技,致使万千百姓错过农时,秋收无着,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这话说得极重,卢象关额头微微见汗。
他知道卢象升是真的急了,也是真的后怕。若非知道新船速度确实逆天,此刻自己真是万死莫赎。
一旁的同知见状,连忙上前打圆场,他此时堆起笑容劝道:“府尊息怒,息怒。卢公子虽然年轻,但做事向来有分寸。您看,这粮种不是及时送到了吗?
虽然惊险,总算是赶上了。眼下最要紧的,是赶紧清点接收,分发下去,莫要辜负了卢公子千里奔波的一片苦心啊。”
其他官员也纷纷附和:“是啊府尊,卢公子想必也有苦衷。”
“粮种既到,便是大功一件,府尊切莫气坏了身子。”
卢象升重重哼了一声,脸色稍霁,但目光依旧锐利地盯了卢象关一眼,那意思是“回头再跟你算账”。
他转向同知,沉声道:“既然到了,就莫再耽搁。立刻安排人手,清点粮种,登记造册!元城县令!”
“下官在!”元城县令刘昌连忙出列。
“你亲自督办,调集县衙所有可用人手、车辆,将粮种即刻运往各乡预留的官田和愿意试种的农户家中!
分发细则早已议定,照章执行,不得有误!今日天黑之前,首批粮种必须出城!”
“是!下官遵命!”
刘昌精神一振,这可是表现的好机会,立刻招呼手下胥吏衙役忙活起来。
卢象升又对户房经历等人吩咐:“你等协助元城县,做好交接记录,核验粮种品类、数量,务必清晰无误!”
“遵命!”
命令一道道下达,城门下的官员们立刻行动起来,方才迎接的庄重气氛迅速被一种紧张高效的忙碌所取代。
许多官员顾不上矜持,亲自走到车队旁,迫不及待地翻看查验。
通判白麒掀开一辆车上盖的苫布,看到下面满当当的麻袋,随手解开一袋,抓起一把淡黄色、颗粒饱满的玉米种子,放在掌心仔细观看,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
“好!成色极佳!这便是那亩产数石的‘玉米’之种?”
旁边推官李继贞则扒开另一个麻袋,露出里面个头匀称、皮色鲜亮的薯种(块茎),连连点头:“不错不错,个头大,芽眼饱满,正是番薯!”
但也有官员翻到装着其他物资的车辆时,面露疑惑。
一位经历掀开某辆车上的苫布,看到里面是整齐捆扎的、半透明的厚实油布(塑料薄膜)和一堆奇形怪状的金属构件(大棚支架),不由皱眉:“此乃何物?作何用处?”
元城县令刘昌表现积极,亲自去检查一辆盖得严严实实的板车。他用力扯开上面覆盖的苫布,想看看底下是什么。
不料苫布刚一掀开,几个粉白粉白、耳朵耷拉、与本地黑猪花猪截然不同的小猪脑袋猛地探了出来,“哼唧哼唧”地叫唤,黑溜溜的小眼睛好奇地望着他。
“哎呦我的娘!”
刘昌毫无心理准备,吓得惊叫一声,手一松,苫布落下,他自己也踉跄后退,一屁股坐在地上。
周围正在忙碌的官员胥役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低笑声。
就连面色严肃的卢象升,嘴角也不由得抽动了一下,无奈地摇了摇头。
卢象关连忙上前解释:“此乃海外异种猪仔,生长快,肉质佳,也是此次一同运来,准备放基地试养的。”
卢象升扫了他一眼,但也没多说什么,只挥挥手,示意赶紧处理好。
趁着官员们忙碌交接,卢象升将卢象关和卢象群叫到一边稍清净处,脸色依然板着,但语气已缓和了许多:
“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赵巡检急报中说,你五日五夜便从宜兴到了小滩镇,此言可真?那‘无帆自动’、‘声光骇人’的船队,又是何等模样?”
这才是他真正关心和震惊的核心。粮种既已送到,斥责只是表明态度,而这匪夷所思的运输能力,才是可能真正改变某些局面的关键。
卢象关知道兄长此刻心中定是疑窦丛生且充满好奇,他整理了一下思绪,开始详细解释:“兄长容禀。此次延误,确是小弟之过,过于执着新船完备。然新船之速,确实远超想象。
小弟所造新船,弃风帆桨橹不用,改以海外所得一种名为‘内燃机’的钢铁机关为动力,燃烧特制火油(柴油),驱动水下螺旋桨拨水前进。
其力强劲而持久,不受风向水流过多制约,故能日夜兼程,航速可达寻常漕船十倍以上!”
“十倍?!”
即便早有心理准备,卢象升还是被这个数字震撼了。他深吸一口气,“那声响与强光?”
“声响是机器运转必然之音。强光则是船上所装‘探照灯’,以电力驱动,光度极强,专为夜航照明,兼可震慑宵小。”
卢象关略去了发电机等更复杂的概念,“昨夜路过‘鬼见愁’险段,恰遇水匪劫掠商队,小弟以灯光照射、机器轰鸣驱之,匪众惊溃,商队遂得保全。”
他简单提了一句,并未详述。
卢象升眼中精光闪烁。十倍航速!夜如白昼!声震敌胆!这已不仅仅是奇技淫巧,这简直是可用于漕运、军事、通讯等多方面的国之利器!
他瞬间想到了许多:若漕粮运输效率提升十倍,京师供应将大为缓解;若沿河巡检、剿匪船队装备此船,水匪何足道哉;若边疆有事,物资兵员调运速度……
但他很快压下心头的火热,问出最实际的问题:“此船造价几何?操纵可繁?所需火油可易得?”
卢象关答道:“船只与寻常漕船差异不大,只是机器易得,火油难寻,在海外,火油被称之为柴油,机器运行时消耗甚大,大明开采困难,更无法炼制。”
卢象升沉吟良久,缓缓道:“此事关乎重大,眼下最要紧的,还是粮种推广。你这船队……待春耕事毕,再详细议其用处。”
他目光深远,已然在思考如何将这“意外”获得的力量,用在最合适的地方。
卢象关恭敬应道:“小弟明白,一切听凭兄长安排。”
此时,元城县令刘昌来报,首批粮种清点交接完毕,正在装车,准备运往各乡。
卢象升点点头,对卢象关道:“你先随我回府衙,详细说说此次带来的所有物资,以及那北方基地的筹备情况。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又望了望开始络绎驶向城外的运粮车队,一直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真正轻松的笑意。
粮种入土,希望便生了根。而意外获得的“快船”之利,或许能为这希望,增添一分守护的力量。
大明这艘巨轮航行在风雨飘摇的时代之海,任何一点加速和照亮前路的光芒,都显得弥足珍贵。
城门下,迎接的阵仗已散,取而代之的是充满生机的忙碌。卢象升转身,绯色官袍在春风中拂动,走向府城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