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近,空气中弥漫着节日的氛围,但卢象关的心却早已飞向了来年开春后的漕运大计。
组建自家船队是关乎未来南北物资命脉的关键一环,必须尽早落实。
宜兴本地并无像样的造船工坊,而毗邻的无锡县,凭借其运河枢纽的地位和悠久的工匠传承,孕育出了颇具规模的造船业。
那里有杨、蒋、尤、徐、邵五姓工匠掌控的十三家船厂,人称“五姓十三家”,擅长建造各类内河平底木帆船,正是卢象关此行的目标。
为了谈判顺利,也为了彰显身份、减少不必要的麻烦,卢象关与卢象群此行特意穿上了那身崭新的绿色九品官袍。
虽然只是散官,但这身官服在地方上,尤其是在与工匠商户打交道时,依然有着不小的威慑力和便利。
两人带着几名随从,乘船前往无锡。
与此同时,在无锡城南,临河而建的一片繁忙工坊区中,最大的“杨氏船厂”内,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空气中弥漫着桐油、木材和河水的混合气味。锯木声、凿击声、号子声不绝于耳。
船厂的老东家,年近六旬的杨老栓,正背着手,在一艘即将完工的漕船旁巡视。
他身形干瘦,皮肤黝黑粗糙,布满老茧的手指不时敲打着船板,听着声音判断木材的质地和榫卯的紧密。
杨老栓是“五姓十三家”里公认的顶尖匠头,手艺是祖辈传下来的,一辈子都在跟木头和水打交道。
他性格如同他打造的船骨一样硬挺固执,对自己传承的技艺有着近乎偏执的自信和坚守。
在他看来,造船这门手艺,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比例、技法,那都是千百年经验积累,一丝一毫都改动不得。
任何新奇花哨、未经实验的东西,在他这里都通通被视为“歪门邪道”。
“爹,这批桐油成色不错,刷上去光亮,防水也好。”
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精干男子走了过来,正是杨老栓的儿子,如今实际掌管船厂大部分事务的杨明达。
与父亲的固执守旧不同,杨明达年轻,读过几年私塾,经常往来于无锡、苏州等商贸繁华之地,眼界开阔,头脑灵活,深知要想在竞争激烈的“十三家”中脱颖而出,光靠老手艺还不够,必须懂得变通,接纳新事物,甚至主动寻求改进。
“嗯,”
杨老栓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回应,目光依旧专注在船体上,“明达,记住,船行水里,性命攸关。靠的是料实工细,不是那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杨明达知道父亲的脾气,笑了笑,没有反驳,但心里自有盘算。
就在这时,有伙计跑来禀报:“老东家,少东家,外面来了两位大人,说是从宜兴来的,想跟咱们谈笔大买卖,好像是要订造或者改造漕船。”
“大人?”杨老栓皱了皱眉,他对跟官府打交道向来有些抵触,觉得规矩多,麻烦。
杨明达却眼睛一亮:“快请到客堂用茶!我这就过去。”
卢象关和卢象群在船厂伙计恭敬的引领下,走进杨氏船厂。
看着船台上那巨大的龙骨、忙碌的工匠、以及空气中浓郁的木材和桐油味道,两人都感受到了传统手工业的力量。
在略显简陋但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客堂落座后,很快,杨明达便热情地迎了出来。
“在下杨明达,见过两位大人!”
杨明达拱手行礼,目光快速扫过卢象关二人身上的官袍,态度愈发恭敬,“不知二位官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杨东家不必多礼。”
卢象关还礼,开门见山,“我二人乃宜兴卢象关、卢象群。此次冒昧来访,确实是想与贵厂合作,定制或改造一批漕船。”
“哦?不知卢官人需要何种制式的漕船?载重几何?有何特殊要求?”杨明达业务熟练地询问。
卢象关与卢象群对视一眼,卢象关从随身的皮囊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卷精心绘制的图纸。
这图纸是他在现代委托船舶工程师,结合明末漕船结构和现代推进理念绘制的简化版改造图,特意用了繁体字标注。
“杨东家,请看。”
卢象关将图纸在桌上铺开,“我们所需的船,船体大致仍按贵厂成熟的漕船规制建造,坚固、吃水适中即可。关键在于动力部分,我们希望做出革新。”
图纸上,清晰的线条勾勒出漕船的外观,但在船尾部分,却标注了一个奇怪的金属圆筒(内燃机简化外形),连接着一根传动轴,延伸至水下,末端是一个多叶片的螺旋桨,旁边还有详细的封水环(轴封)结构图。
杨明达凑近细看,脸上露出了极大的困惑和好奇:“卢官人,这……这是何物?为何置于船尾?还有这水下的叶片……”
卢象关解释道:“此物名为‘内燃机’,可视为一种无需风帆、无需人力划桨,却能自行产生巨大力量,驱动船只前进的机器。
通过燃烧一种特殊的‘火油’来获得动力,带动这根轴旋转,从而推动水下的这个‘螺旋桨’高速转动,拨水向后,产生推力,使船前行。
这个‘封水环’则是为了防止河水沿着转轴倒灌进船内。”
卢象关尽量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词汇描述,但“内燃机”、“螺旋桨”、“火油驱动”这些概念,依然如同天书般冲击着杨明达的认知。
他瞪大了眼睛,反复看着图纸,试图理解这违背他常识的设计。
“荒谬!简直是胡闹!”
一个洪亮而带着怒气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只见杨老栓大步走了进来,他刚才不放心,还是跟了过来,恰好听到了卢象关后半段的解释。
他看都没仔细看图纸,光是听到“无需风帆人力”、“机器驱动”、“水下叶片”这些词,就已经火冒三丈。
“爹!”杨明达连忙起身。
杨老栓不理会儿子的阻拦,走到桌前,指着图纸上的螺旋桨,对着卢象关毫不客气地说道:
“这位大人!造船不是儿戏!船行水上,靠的是风、是水、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你这弄个铁疙瘩放在船上,还要烧火油?就不怕走水(失火),把整条船都烧了?
还有这水下的叶子片,搅动水流,坏了行船的稳性,遇到暗礁水草怎么办?简直是异想天开!我杨老栓造了一辈子船,从未见过如此离谱之事!这船,我们造不了!”
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老匠人不容置疑的权威。
卢象关并未动怒,他理解这种技术代差带来的冲击和本能排斥。
他平静地看着杨老栓,语气依旧温和但坚定:“老匠师息怒。您说的风险,我们都考虑过。这‘内燃机’及其部件,包括螺旋桨、封水环,皆由我们自行提供,乃是海外精密工匠所制,安全可靠。
贵厂只需负责按照图纸要求,改造或建造合适的船体,并精准安装我们提供的这些部件即可。船体结构和安全性,依然仰仗老匠师您的经验和手艺。
我们并非要颠覆传统,而是在传统坚实的船体上,增添一种更高效、更不受天气制约的动力。”
杨明达在一旁听得心思电转。他虽然也觉得这设想匪夷所思,但卢象关官身带来的可信度,以及“海外精密工匠所制”的说法,让他觉得此事或许并非完全虚妄。
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其中蕴含的巨大商机和技术突破的可能!如果这种船真能成功,那将是漕运史上翻天覆地的变化!杨氏船厂若能参与其中,乃至掌握部分技术,未来前途不可限量!
他连忙打圆场:“爹,您先别急。卢官人既然这么说,想必是有把握的。咱们可以先看看他们提供的机件再说。而且,只是改造船体安装,对我们来说并非难事,何不尝试一下?”
“尝试?拿客商的性命和船厂的声誉去尝试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
杨老栓怒视儿子,“我绝不同意!”
卢象关见状,知道关键在杨明达身上,便对他说道:“杨东家,此事若成,不仅船价好商量,未来我们所需船只数量绝非小数。而且,这种新式船只带来的影响,想必您也能预见。”
杨明达心动了。他深吸一口气,对父亲道:“爹,这样,我们先不接大批的。卢大人可以先提供一套那……那内燃机和螺旋桨,我们找一条旧船试着改造一下,就在这河汊里试航。
若成了,皆大欢喜;若不成,损失我们承担大半,也算全了与卢大人的交情。您看如何?”
这个折中的方案,既保留了尝试的可能,又将风险控制在一定范围内。
杨老栓看着儿子坚定的眼神,又瞥了一眼那图纸上精密的线条,他不得不承认,抛开理念不谈,那图纸画得是极好的,
再看到卢象关二人气度不凡,身着官袍,终究是缓和了语气,重重哼了一声:
“哼!要试你们试!别把我那些老伙计拉上!出了事,别来找我!”说完,拂袖而去,算是默许了。
卢象关知道,这第一步总算迈出去了。他与杨明达详细商讨了试改造船的尺寸、结构要求、工期和费用。
杨明达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和求知欲,不断询问着关于内燃机功率、传动方式、螺旋桨尺寸与船速关系的细节,虽然很多概念他依然一知半解,但那颗勇于接受新事物的心,让卢象关看到了希望。
离开杨氏船厂时,卢象关将那份复杂的图纸留了一份副本给杨明达研究。
他知道,说服像杨老栓这样的传统匠人需要时间和成功的实例,而杨明达这样的年轻一代,才是技术革新能够落地的关键。
返回宜兴的路上,他已经开始构思,如何将适合的内燃机和螺旋桨部件,安全、合理地引入到这个时代,开启漕运的新篇章。
这不仅是打造船队,更是在两种时代的技术与观念之间,架设一座艰难的桥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