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大名府衙后堂灯火通明。
卢象关、卢象群等卢氏子弟,在书办的引领下,怀着几分敬畏与期待,步入了这处代表着北地重镇权力核心的厅堂。
堂上端坐一人,年约三旬,面容清癯,下颌微须,虽身着寻常的青色直缀便袍,但腰背挺直如松,眉宇间凝练着一股不怒自威的英气与久居官位的沉稳,目光开阖间精光隐现,正是大名知府、以知兵善战名动朝野的卢象升。
他手中正拿着卢国霖先行送达的家书,见众人进来,目光如电,扫视而来,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亲切。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站在最前面的卢象关和卢象群身上,在身形魁梧、面容与卢国强有几分相似的卢象群脸上停留片刻,似在回忆,随即露出一丝恍然和温和的笑意:
“你是国强叔家的象群?几年不见,竟已长得如此雄壮魁梧了!记得上次见你,还是懵懂少年,如今已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了!不错,不错!”
他的声音清朗,带着长辈对族中出色小辈的赞许。
随即,他又看向卢象关,眼神中带着几分更深层的审视与好奇,还有一丝对血脉归宗的欣慰,“这位……便是国明伯流落海外归来的血脉,象关弟弟?”
卢象关与卢象群不敢怠慢,连忙上前一步,带领身后众子弟躬身行礼,齐声道:“小弟象关(象群),携茗岭族中子弟,拜见兄长(知府大人)!”
身后那些年轻子弟,如卢象远、卢象石、卢象文等人,更是激动不已,心跳加速。
卢象升之名,在宜兴卢氏可谓如雷贯耳,是无数族中少年心目中文武双全、为国为民的偶像。
此刻亲眼见到这位已是四品高官、手握天雄军、名满天下的族兄,个个心潮澎湃,难掩脸上的崇敬与兴奋之色。
“都是自家人,不必多礼,在外是官身,在家便是兄弟,快快请坐。”
卢象升抬手虚扶,语气亲切而不失威严,让略显紧张的气氛缓和了不少。众人这才依序在下首的椅子上落座,依旧身姿挺拔。
卢象升目光落在卢象关身上,感慨道:“国明伯父当年胸怀大志,毅然出海,不想一去三十载,音讯全无,族中长辈每每提及,皆引为憾事。
不想天道昭昭,三十年后,竟有血脉归宗,此乃天佑我卢氏一门,告慰伯父在天之灵。
象关,你在海外漂泊多年,孤身一人,想必吃了不少苦头。如今归来便好,日后卢家便是你的根底,我等皆是你的亲人。”
他言语恳切,带着族中长兄对失散弟子的真挚关怀。
接着,他又饶有兴致地问了些南洋的风土人情,以及“西夷”(指欧洲殖民者)在南洋的势力、火器、舰船等情况。
卢象关早有准备,结合后世知识,谨慎地回答了一些地理物产、殖民贸易据点的情况,并提及佛郎机(葡萄牙)、红毛夷(荷兰)等势力舰船坚利、火器犀利等概况,既不过分夸张,也保留了足够的信息量。
卢象升听得极为专注,时而点头,时而蹙眉沉思,手指无意识地在椅背上轻敲,显然对这些涉及外洋夷情、关乎海防与火器发展的信息极为重视。
稍后,卢象升设下简便却实惠的家宴,款待这些千里迢迢、冒险运粮而来的族中子弟。
席间,他不再以知府身份自居,而是如寻常兄长般,详细询问了宜兴族中各位长辈的身体、田亩收成,以及一路北上的具体情形。
当听到卢象关叙述在卫河遭遇大队水匪拦截,族中子弟如何依托“海外带回”的奇特装备与自身勇武,相互配合,苦战得胜,不仅保全粮船,还意外救下一位官眷时,卢象升抚掌赞叹,眼中精光闪烁:
“好!临危不惧,奋勇杀贼,扬我卢氏威名!保全粮草已是功绩,救下官眷更是义举!尔等不愧是我卢家好儿郎!”
他对这群年轻族弟的表现大为欣慰,尤其多看了主导此事的卢象关和沉稳可靠的卢象群几眼。
然而,席间卢象升最关注的,始终是那批关乎他治理大名、甚至可能影响北地局势的粮种。
他放下酒杯,神色转为严肃,目光灼灼地看向卢象关和卢象群:“象关,象群,我父信中再三提及的高产粮种,乃是此番重中之重。
北方连年灾荒,赤地千里,田地歉收,民有饥色,军乏粮饷。朝廷虽屡下赈济,然杯水车薪。
此批粮种,关系明年春耕与无数黎民生计,更关乎我天雄军能否安心剿贼御虏,稳固地方。你二人需如实告知为兄,此粮种预计于北地耕种,亩产几何?可有特别需要注意之处?”
卢象关放下筷子,正色答道:“回兄长,此粮种乃海外优选多年所得,其耐旱、抗病能力远胜如今北地寻常麦粟。
据海外老农所言及小弟查阅异邦农书所载,若风调雨顺,精耕细作,亩产当可收获千斤以上。”
他不敢将后世土豆、红薯动辄数千斤的数据完全照搬,但报出的这个数字,已是如今北方麦粟亩产数十至百斤不等的数倍乃至十倍!
“亩产上千斤?”
卢象升纵然心性沉稳,此刻也几乎要站起身来,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住心中的激动与震撼,追问道:“此言当真?象关,此事关乎重大,不可有半分虚言!”
“小弟愿以性命担保!”
卢象关语气坚定,“此物名唤‘番薯’、‘土豆’,极易成活,不择地力,坡地山地亦可种植,正适合如今北地干旱贫瘠之情。只是……”
他话锋一转,将之前做功课时了解到的注意事项和盘托出,“此物虽耐旱,但亦需一定水肥。
且其薯种易沾染土传病毒,连续种植会导致减产,故需年年选育健壮薯块或无感染藤蔓做种,还需与他种作物轮作。具体耕种时节、育苗扦插、储藏之法,小弟已整理成册。”
说着,他让卢象群取来一本用现代铜版纸彩色打印、装订成册的《番薯土豆高产栽培技术图解》。书册入手光滑,色彩鲜艳,上面的植株果实图片栩栩如生,几乎与实物无异。
卢象升接过这本“奇书”,入手的感觉和那逼真得过分的图画让他眼中再次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讶与疑惑。
他摩挲着光洁的纸页,沉吟道:“此等印制之术……闻所未闻,精美绝伦。南洋……竟有如此高明的技艺?”
他看向卢象关的目光,探究之意更浓了几分。
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环球洋行”。卢象升显然从卢国霖信中知晓这是卢象关归宗后经营的产业,他略带好奇地问:
“听闻你那‘环球洋行’,售卖诸多海外奇物,在宜兴、张渚甚是红火,连吾父都赞不绝口。却不知都是些什么新奇物事?竟能引得众人追捧。”
卢象关见时机成熟,便对卢象群示意。卢象群立刻起身,出去片刻,取来了一个准备好的木箱。
打开木箱,卢象关将带来的几样代表性物品一一取出,并为卢象升演示。
当清晰无比的玻璃镜映出卢象升清晰的面容时,他虽未失态,但眼中讶色明显;那轻轻一按便冒出火焰的打火机,让他若有所思;
拧亮后光柱雪亮刺眼的手电筒,更是让他忍不住凑近细看;轻便防水、可随意开合的雨伞雨衣,也让他点头称便……
这些超越时代的造物,显然给这位见多识广的知府大人带来了不小的冲击。
最后,卢象关取出一只锦盒,双手奉上:“堂兄总督军政,事务繁忙,时刻关乎民生安危。小弟特备此物,或许能助兄长更精准把握时辰,便于统筹安排。”
盒中是一块做工精致的机械手表,表盘上不仅有时辰刻度,还有细密的分钟刻度,以及对应的阿拉伯数字,表壳金属光泽流转,显得既新奇又贵重。
卢象升接过手表,触手冰凉沉重,看着那在琉璃表盖下规律跳动的指针,听着那细微却清晰的“滴答”声,饶是他心志坚毅,此刻也难掩震惊之色。
他能感受到此物背后所代表的精密工艺和难以想象的技术水平,这绝非寻常海外番邦所能拥有。
他深深看了卢象关一眼,目光复杂,包含了赞赏、疑惑,以及一丝更深沉的考量。
“象关……你这份礼,太重了。”
卢象升缓缓道,但并未推辞,而是小心地将手表收起,“为兄便愧领了。日后也好知晓,是哪个时辰又被你们这些小子扰了清静。”
他开了个小小的玩笑,缓和了略显凝重的气氛,但心中对这位海外归来的堂弟及其背后的“秘密”,已然提至了一个全新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