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妈不放心,擦了擦湿漉漉的手,非要陪苏瑶一起去,嘴里念叨着:“你一个刚来的年轻姑娘,人生地不熟的,我怕你被人欺负了去!”
“大妈,您家里还一堆活儿呢,我就是出去认认路,保证丢不了。”苏瑶笑着婉拒。
她不是三岁小孩,更不想把好心的孙大妈也拖进这趟浑水里。
“那你可千万留神,”孙大妈还是不放心地叮嘱,“有事就往人多的地方跑,大声喊,别怕丢人!”
“知道啦。”
苏瑶应着,拎上自己的帆布挎包,快步走出了院子。
清晨的胡同里,弥漫着一股子煤烟和冬储大白菜混合的独特味道。冷冽的空气吸进肺里,让她瞬间清醒了许多。
孙大妈的担忧还响在耳边。
阶级成分?
作风问题?
白露这是打算用这个时代最恶毒的罪名,一棍子把她打死,让她永世不得翻身。
苏瑶拐出胡同口,正准备按照孙大妈指的方向往东走,眼角的余光却扫到了两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就在不远处一个废弃的墙角,白露和秦嫂子正凑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
白露那件时髦的米色风衣,在这片灰扑扑的背景里格外扎眼。而秦嫂子则佝偻着背,一副点头哈腰的谄媚样,和昨天那个要拼命的疯狗模样判若两人。
苏瑶脚步一顿,心念急转。
她没有惊动对方,反而不着痕迹地退后两步,身形一闪,藏到了一排堆放蜂窝煤的矮墙后面。
墙不高,刚好能挡住她的身形,又能将那边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只听白露那带着优越感和不耐烦的声音飘了过来:“……我跟你说的你记住了吗?光会哭没用,得会哭!”
“是是是,白小姐您说得对。”秦嫂子的声音里满是讨好,活像条哈巴狗。
“后天学习会上,你就上去,什么都不用说,先给我哭!”白露像个蹩脚的导演,指点着江山,“哭你家怎么怎么不容易,哭你儿子为了个工作名额愁白了头,把姿态放得要多低有多低,让所有人都同情你!”
“然后呢?”
“然后,就提那个苏瑶!”白露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带着一股子怨毒,“就说她一个从沪市来的资本家小姐,一来就抢了你们家的房子,断了你们的活路!你得把‘资本家小姐’这五个字给我咬死了!说她穿的、用的,都透着一股子腐朽的资产阶级味道,根本不像个正经过日子的军属!”
秦嫂子恍然大悟,一拍大腿:“对对对!就说她看不起我们这些工人阶级!”
“蠢货!”白露低斥一声,“话不能这么说!你要装作无意地提,就说‘唉,我们这种粗人,哪儿比得上人家城里来的大小姐金贵呢’,让别人去想!让别人去说!”
苏瑶在墙后听着,胃里一阵翻搅。
好一招捧杀和舆论引导。
“还有,”白露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像毒蛇吐信,“你还要提她的作风问题!”
“作风问题?”秦嫂子愣住了。
“你就说,你亲眼看见,她跟路远还没结婚的时候,就好几次孤男寡女待在一个屋里!说她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不要脸地勾引路团长!这种不检点的女人,怎么配当军嫂?这是在给部队抹黑!”
这话说出口的瞬间,苏瑶感觉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那不是害怕,是极致的愤怒带来的生理性恶寒。
秦嫂子听得两眼放光,连连点头:“这招好!这招狠!到时候唾沫星子都能淹死她!”
“记住,你才是那个受害者!”白露最后总结道,“她苏瑶,就是那个仗着男人耀武扬威、腐化我们革命干部的资产阶级狐狸精!只要把她名声彻底搞臭了,路远为了自己的前途,也只能跟她划清界限!到时候……”
到时候,她白露的机会就来了。
后面的话,她没说,但那份得意,几乎要从骨头缝里溢出来。
苏瑶在墙后站直了身子,胸中翻腾的怒火在这一刻忽然凝固,结成了一片冰冷的坚冰。
好。
真是好得很。
她们不是在算计她,她们是在用这个时代最恶毒的武器,想要一刀一刀,活剐了她。
既然你们把戏台都搭好了,那她要是不唱一出惊天动地的大戏,岂不是太对不起你们这份“苦心”了?
苏瑶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没有惊动那两个还在做着美梦的女人。
她要去供销社。
不过,采购清单,得改改了。
半小时后,国营供销社。
一股子酱菜、肥皂和各种杂物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穿着蓝色工装的售货员正靠在柜台上,拿着鸡毛掸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瞌睡。
苏瑶径直走到日用品柜台。
“同志,买东西。”
售货员掀了掀眼皮,懒洋洋地哼了一声:“买什么?有票吗?”
“买锅,买碗。”苏瑶指着柜台里最普通的那种黑漆漆的铁锅,“就要那个。”
她又指了指旁边最粗糙的、摞在一起时发出刺耳摩擦声的白瓷碗,有的碗边上还带着豁口:“碗也要最便宜的。”
售货员有些意外地抬眼打量了她一下,见她穿着干净,不像穷苦人家,但还是不耐烦地开了票。
接着,苏瑶又去买了最便宜的、碱性大得能烧手的洗衣皂,连带着油盐酱醋,选的也全都是最基础的品类。
最后,她走到了布料柜台。
柜台里摆着几卷颜色鲜亮的的确良,引得路过的姑娘媳妇们频频侧目,小声议论。
售货员见她走过来,以为来了大主顾,态度都热情了几分:“同志,看看布?这可是刚到的的确良,做身衣裳最精神了!”
苏瑶却摇了摇头,目光越过那些鲜亮的布料,落在角落里一卷灰扑扑的粗棉布上。
那种布料,又硬又糙,颜色暗沉,是乡下人下地干粗活时才穿的。
“我就要那个。”苏瑶指着那卷灰布,“扯一身衣服的料子。”
售货员脸上的热情瞬间凝固,变成了毫不掩饰的鄙夷,撇了撇嘴:“那布可不贴身,磨得慌,谁买那个啊。”
“没事,耐磨就行。”苏瑶语气平淡,仿佛没看见对方的表情,“再来一双这个。”
她指向柜台底下摆着的,最普通、最笨重的那种黑色千层底布鞋。
售货员的白眼几乎要翻到天上去,开票的动作都带着摔打的劲儿。
苏瑶拿着这些“战利品”,心里那盘棋,越发清晰。
你们不是要说我是“资本家小姐”吗?
行,那我就让全院的人都睁大眼睛看看,我这个“资本家小姐”过的到底是什么“锦衣玉食”的日子。
你们不是要说我穿着打扮都透着“腐朽”吗?
好,那我就穿上这最朴素的粗布衣,让大家来评评理,到底哪里“腐朽”了。
她要让白露和秦嫂子精心准备的所有攻击,都变成一拳拳打在棉花上的笑话!
走出供销社,苏瑶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却没有立刻回大杂院。
她站在街角,看着人来人往。
道具已经备齐了。
演员也已经就位。
可一出好戏,光有这些还不够。
她还需要一个最关键的东西——一个能将她们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再也无法翻身的……证人。
一个绝对权威,绝对公正,能在最关键时刻登场,让白露和秦家所有污蔑都瞬间崩塌的证人。
苏瑶的视线缓缓移动,最后,定格在不远处一个挂着“街道办事处家属委员会”牌子的二层小楼上。
你们的戏台搭得不错,就是不知道,这压轴大戏,你们接不接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