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远盯着那张薄薄的电报纸,足足看了五秒。
“怎么说?”苏瑶擦干手上的水渍,察觉到气氛不对,走过来握住他的手。
男人的手掌干燥、滚烫,却没像往常那样回握她,而是僵硬得像块铁。
“娘被打了,在卫生所。”路远声音很沉,像裹着砂砾,“我得回去。”
“我跟你一起。”苏瑶没半句废话,转身就开始解围裙,“本来也快过年了,咱们这就去跟周司令请假,提前回老家。”
路远看着她利落的背影,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松动。他原本想说老家现在乱,让她留在部队过个安稳年,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把她一个人留在这儿,他不放心。带在身边,哪怕是龙潭虎穴,他也能护得住。
“好。”路远点头,“收拾东西,我去批条子。”
……
周司令的批复快得惊人。
听说路远老娘被人打了,这位护犊子的老首长当场把茶缸子顿在桌上,震得文件乱跳。
“反了天了!现役军官的家属也敢动?”周司令大笔一挥,不仅批了假,还让警卫员给塞了两瓶特供的茅台和几条烟,“带回去!我看谁敢欺负咱们的人!要是解决不了,给老子打电话,我派警卫连过去!”
路远敬了个标准的军礼,没多言语,拿着条子转身就走。
这一路,风驰电掣。
回东厢房打包行李的时候,苏瑶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困。
那种困意不是累,是像有什么东西坠着眼皮,脑子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她刚把两件毛衣塞进帆布包,身子一歪,差点栽倒在床上。
“怎么了?”路远正在检查那辆借来的吉普车车况,听见动静两步跨进屋,一把捞住她的腰。
“没事……”苏瑶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两滴生理性的泪水,“可能是这几天在后厨累着了,刚才猛地一松劲儿,这就犯困。”
路远眉头微蹙,大手在她额头上探了探。不烫。
“上车睡。”路远单手拎起那个巨大的帆布包,另一只手把苏瑶裹进自己的军大衣里,几乎是半抱着把人弄上了副驾驶,“到了叫你。”
吉普车轰鸣着冲出军区大院,卷起一路烟尘。
从驻地到东北老家,路途遥远。先开车到火车站,再转绿皮火车,最后还得倒一趟长途客车。
这一路上,苏瑶就在睡。
她在吉普车上睡,在候车室路远的腿上睡,上了火车更是雷打不动。
绿皮车厢里人挤人,汗味、脚臭味、劣质烟草味混在一起,那叫一个销魂。苏瑶平时最闻不得这个,可这会儿她脑袋一歪,靠在路远肩膀上,睡得比猪还沉。
路远一直保持着一个姿势,尽量让肩膀平稳些。他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枯树和积雪,眼神幽深。
如果是往年,这种极寒的天气,加上长时间坐硬座,他那条在战场上受过伤的右腿早就该疼得钻心了。那种疼是骨头缝里透出来的酸冷,止疼片都不管用。
可今天,奇了怪了。
外头大雪纷飞,车厢连接处漏进来的风跟刀子似的,他的膝盖却热乎乎的,一点异样的感觉都没有。
路远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睡得脸蛋红扑扑的苏瑶。
这半年来,家里的水是她烧的,饭是她做的。每次他训练回来腿疼,她都会端来一杯温水,说是加了蜂蜜,逼着他喝下去。
媳妇儿是个宝。路远心里明镜似的,嘴角极浅地勾了一下,把大衣又往她身上拢了拢。
“远哥……到了吗?”苏瑶迷迷糊糊睁开眼,声音软糯得像只刚断奶的猫。
“快了。”路远从怀里掏出一个军用水壶,拧开盖子递到她嘴边,“喝口水,润润嗓子。”
苏瑶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眉头皱了皱:“这水怎么一股子铁锈味儿……我想喝家里的水。”
“忍忍,到了给你烧。”路远用指腹擦去她嘴角的晶莹,眼神柔得能滴出水来。
……
两天一夜的折腾,终于到了靠山屯。
正是隆冬腊月,东北的风硬得像石头,刮在脸上生疼。村口的大槐树光秃秃的,几只乌鸦在上面哑着嗓子叫唤。
路远背着行李卷,左手提着给老娘买的营养品,右手牵着苏瑶,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
苏瑶裹得像个球,围巾把脸遮得只剩下一双眼睛。她现在清醒了点,但还是觉得身子沉,那种乏力感是从骨头里透出来的。
“那是老路家的二小子吧?”
“哎哟,真是路远!这当官的回来了!”
村口几个揣着袖子晒太阳的老头老太太,眼尖地认出了人。原本还在嚼舌根的声音瞬间小了下去,一个个眼神闪烁,像是做了亏心事。
路远没搭理他们,径直往村西头走。
还没进家门,就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尖利的叫骂声。
“装什么死?啊?别以为你在炕上挺尸这事儿就完了!你家那块自留地,今年必须得让出来!也不撒泡尿照照,你们孤儿寡母的,种得过来吗?”
是个女人的声音,公鸭嗓,透着股子泼辣劲儿。
紧接着是“哐当”一声,像是盆子被踢翻了。
路远原本平稳的步子猛地一顿。
苏瑶明显感觉到,握着自己的那只大手,瞬间收紧,力道大得差点捏碎她的指骨。
“路远。”苏瑶轻声喊了一句。
路远深吸一口气,松了松手劲,回头看了她一眼:“跟紧我。”
说完,他长腿一迈,直接踹开了那扇半掩着的破木门。
“砰——!”
这一脚没收劲儿,两扇木门直接拍在墙上,震下一层土。
院子里正叉着腰骂得起劲的胖女人吓了一哆嗦,刚要回头骂是哪个不长眼的,一看来人,那张抹了劣质雪花膏的大脸瞬间僵住了。
一身笔挺的军装,将近一米九的大高个,肩宽背阔,站在那儿就像是一座黑塔,挡住了院门口所有的光。
特别是那双眼。
黑沉沉的,没有一丝温度,像是山里刚睡醒的饿狼,盯着猎物。
“二……二……路远?”胖女人舌头打结,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脚后跟绊在门槛上,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路远看都没看她一眼,大步流星地跨过院子,直奔正屋。
屋内光线昏暗,一股浓重的药味混着煤烟味。
炕上躺着个瘦小的老太太,额头上缠着纱布,渗着暗红的血迹。脸色蜡黄,呼吸急促,听见动静费力地睁开眼。
“娘。”路远几步冲到炕边,单膝跪下,声音发颤。
老太太浑浊的眼珠动了动,看清面前的人,枯树皮似的手颤颤巍巍地伸出来,想摸摸儿子的脸,却又没力气,半路垂了下去。
“远儿……你……咋回来了……”
路远抓住那是手,贴在自己脸上。冰凉,粗糙。
那一瞬间,苏瑶看见这个流血不流泪的铁汉,眼眶红得吓人。
“谁干的?”路远转过头,声音轻得让人毛骨悚然。
苏瑶站在门口,还没来得及说话,一阵强烈的眩晕感突然袭来。
屋里的热气夹杂着那股子刺鼻的药味和血腥味,直冲脑门。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像是有人拿着勺子在里面搅。
“呕——”
苏瑶捂着嘴,身子一软,直挺挺地往后倒去。
“瑶瑶!”
路远瞳孔骤缩,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老虎,猛地回身,在苏瑶落地的前一秒,稳稳地接住了她。
“媳妇儿!你怎么了?别吓我!”路远这下是真的慌了,刚才那股子杀神的气场瞬间崩塌,满脸全是惊恐。
苏瑶靠在他怀里,脸色煞白,想说话,却连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这时候,一直跟在后面看热闹的隔壁王大娘,探头看了一眼,一拍大腿:“哎呀妈呀!这那是什么病啊!看这嗜睡又反胃的样儿……这是有喜了啊!”
整个屋子,瞬间死寂。
路远愣住了,抱着苏瑶的手僵在半空,像是没听懂这句中国话。
有喜了?
他要有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