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郗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听着窗外夜风吹过的声响,还是觉得房间里有些闷。
她叹了口气,单手在窗棂上一撑,整个人便轻盈地翻了出去。足尖在窗棱上轻轻一点,身影翩然跃起,稳稳落在了屋顶的青瓦之上。
她在屋脊上坐下,屈起一条腿,手臂随意地搭在膝上。
月色如水,洒在层层叠叠的瓦片上,泛着清冷的光泽。整座清弦峰都在夜色中沉睡,温郗的耳边仍旧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她手腕一翻,从空间手镯里取出了一壶酒。
壶身是纯净的青白色,上面雕刻描绘着花枝图案。金色的封盖上刻着一片树叶、一块石头与一个小太阳,与罐身的金色纹印相互映衬。
三叠醴。
三人所制,三人共饮。
温执玉向她提过,他们三人你不离我,我不弃你,人生彼此交叠、互相成就,故名三叠醴。
温郗拔开塞子,一股清冽中带着独特醇厚韵味的酒香立刻弥漫开来。
她斟满一碗,仰头便喝了一口。
酒液入喉,初时清甜,继而一股绵长的暖意顺着喉咙滑入腹中,最后在唇齿间留下一丝极淡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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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的听篁居。
虞既白静立于自己的院落中,眼底思绪复杂。
他在察觉到归篱苑里传来的响动后便走了出来,没想到一抬眼就看见自己徒弟跳上了屋顶饮酒独酌。
虞既白沉静的视线定格在温郗身上。
月光勾勒出小姑娘的身影,她穿着绿白的里衣,一头长发随意披散在肩头,侧影在月色下显得有些单薄,又带着一种与年龄不太符的孤寂。
少女端着碗仰头饮酒的姿态,带着几分少年人的疏狂,隐隐让虞既白有几分莫名的熟悉感。
虞既白微微怔住了。
眼前的身影,仿佛与记忆深处某个模糊的画面缓缓重叠——
很多年前,有许多个这样的夜晚。
也是在屋顶,那个总爱穿着紫色锦服、眉眼飞扬的少年,差不多也总爱用这样的姿势坐着。
他单手拎着酒壶,笑得洒脱不羁,却偶尔也让人能从他独酌的侧影中窥见几分孤寂……
是执玉……
一阵夜风吹过,带着丝丝凉意,吹散了虞既白眼中那瞬间的恍惚与追忆。
他无奈一笑。
该说是传承吗?
他们三个最爱在屋顶品酒,喝的酩酊大醉,如今他的小徒弟也是这样,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学的。
虞既白轻轻叹了口气,身形微动。
下一瞬,他便已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温郗身旁。
温郗并没有惊讶,虽说她修为不算高,但敏锐度一向是拉满的,虞既白走出院子时她便察觉到了他的动静。
“师父。”温郗乖乖地问好,声音有些含糊,但眼底却不见醉意。
虞既白缓缓坐下,他的目光落在温郗手中那壶三叠醴上,随后又看了看她泛红的脸颊和那双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亮的眸子。
他温和的神色中带着溢于言表的关切:【心情不好?】
温郗晃了晃手中的酒碗,目光投向远处朦胧的未央林,微微一笑:“没有,就是屋里有点闷,出来喝点酒透透气。”
虞既白也没有追问,他只是静静地陪温郗坐着,听着夜风,看着月色。
不知过了多久,温郗突然开口:“师父。”
【嗯?】
温郗抿了抿唇:“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我灵根被废,重病缠身,体弱不堪……需要很多很多的天地异宝和灵石保住我的性命……”
“你会——”
虞既白:【我愿耗费一切,保你安乐。】
没有丝毫犹豫的回答。
温郗顿了顿,继续道:“那要是拜师第一天我便出事了呢?”
虞既白:【我的决定,亦不会改变。】
依旧毫不犹豫。
温郗:“为什么?我们那时不过才刚见面。”
虞既白:【你既拜了师,我便有教导、照顾、保护你的责任,这与我们成为师徒有多少时日并无关系。】
温郗低下头,声音小了些:“可是,会很麻烦……”
虞既白笑了,温和的目光落在小姑娘垂下去的脑袋上:【你觉得我一个炼虚期修士会怕麻烦?有些时候,修行长路漫漫,我还嫌无聊呢。】
温郗抱着自己的膝盖,借着一丝醉意嘟囔道:“如果,你是我父亲就好了……”
虞既白微微皱眉:【萧青岚对你不好?】
他盯着温郗的神色,似乎是打算得到一个答案后就立刻前往天启皇室。
温郗赶紧摇头:“不是不是。只是您太好了,我不自觉说一下而已。”
虞既白这才松了口气。
他想了想,光幕上的字再度转变:【小希,其实你我都清楚,我们早已将彼此当做家人了,不是吗?】
【所以,不用说如果,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将你看做我的孩子。】
温郗红着眼点头。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师父,给我讲讲您当年救下风月城百姓的事情吧?”
虞既白一愣,那时的一切于他而言已经太过遥远,一时竟有些想不起来。
温郗一字一句背出了《启明洲名人轶事录》上的内容:“启明洲历九千五百三十四年,温执玉、虞既白、叶疏淮三人外出游历,斩杀金丹后期级别幻魇,救风月城一城百姓。”
“当时幻魇布万千心魔困城数日,虞既白闭目抚琴,七弦破空,天空流光倒泄,魔障尽消。”
虞既白的眼眸闪了闪,陷入了回忆。
【那年,我刚刚结丹,与执玉、疏淮出院时却遇到了加急传信,当执玉将信件送给萧院长时,他说风月城被两个魔族偷袭困住了,建议我们三个过去救援,正好可以锻炼一番。】
【我们赶到时,城主正在和一只幻魇对打,执玉负责破阵,我负责以音入梦,唤醒沉睡的百姓,疏淮则是掷出了他的长剑,一下就了结了那幻魇的性命。】
【你看,不过是一件小事,不值一提。】
温郗垂下眼睫:“师父,你们真厉害。”
看着虞既白的神色,温郗知道自己不能再从他这里询问有关温执玉、叶疏淮两人的事情了。每提及一次,他似乎都会陷入回忆,更加痛苦。
是回忆三人的曾经,还是回忆两位挚友遭难的经历?
温郗终止了这个话题,转而问道:“师父,您能陪我喝一杯吗?”
虞既白看着那壶酒,没有立刻回答。
有多少年未曾坐在屋顶上喝酒了?算起来似乎也有二百多年了……
他早已失了彼时的少年心气。
初出茅庐时的壮志散了大半,心已迟迟老矣。
虞既白垂眸,犹豫片刻,还是伸手拿过了温郗手边的另一个空碗,又从她手里接过酒壶,给自己斟了满满一碗清冽的酒。
【好,师父陪你。】
虞既白仰头,将碗中的酒一饮而尽。
他动作干脆,却很优雅。
酒液入喉,那熟悉又遥远的滋味在虞既白的舌尖蔓延开,让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都快忘了这酒的味道了……
时间真是残忍的存在,总能在悄无声息中慢慢剥夺人曾视若珍宝的回忆。
温郗看着虞既白,月光下,他鬓角那一缕白发格外显眼,眼底的愁绪也让人无法忽视。
她没说什么,端起自己那碗酒,也一口闷下。
师徒二人就这样沐浴着清冷的月光下,坐在屋顶上,守着同一壶陈年旧酿,望着同一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