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如剔骨尖刀,裹挟着细碎的雪沫,呼啸着刮过登州郊外荒芜的田埂和光秃秃的树林。
天地间一片肃杀,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仿佛随时会塌下来,将这片饱经蹂躏的土地彻底掩埋。
孙新紧了紧身上那件从水师士兵那里换来的略显宽大的旧棉袄,冰冷的布料摩擦着他肩胛处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带来一阵隐痛。
他哈出一口白气,在眼前迅速消散,目光扫过前方被薄雪覆盖死寂一片的村落废墟。
那里,曾经是十里牌,是他和顾大嫂经营了多年的小店所在,是他们那个不算华丽却充满烟火气的“家”。
如今,只剩一片焦黑的断壁残垣,几根烧成木炭的房梁倔强地指向阴沉的天空,像垂死者伸出的控诉手臂。
积雪无法完全覆盖那场大火留下的狰狞伤疤,黑白交织,触目惊心。
“操他娘的吴用之!祝朝奉!”跟在孙新身旁的解珍,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一双蒲扇般的大手紧紧攥着那柄从不离身的沉重猎叉。
他黝黑的脸上刻满了悲愤,眼眶泛红,死死盯着那片废墟,仿佛想用目光将它重新点燃。
那日登云崖死战,他亲眼看着二弟解宝抱着敌人坠入万丈深渊,亲眼看着顾大嫂为掩护他们而身负重伤、纵身跃崖。
那份撕心裂肺的痛楚和滔天的恨意,日夜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被高人救下、隐匿养伤的这些日子,他无时无刻不想着报仇,想着回到这片承载了他们兄弟无数记忆的土地。
孙立走在最前面,他换下了一身显眼的官袍,穿着普通的深色棉袍,外罩一件挡雪的斗篷,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
但那份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属于军旅统帅的沉稳气度,却无法完全掩盖。
他看着那片废墟,眼神复杂,有痛惜,有愤怒,更有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兄弟二人,在荒岛“磐龙库”与那几艘身份不明的南方海船短暂对峙、并最终确认对方是友非敌后,便将库藏防御事宜交由副将和那股海上力量共同协防,二人则带着少数绝对忠诚的心腹,冒险潜回了登州。
却恰巧遇到养完伤回来的谢珍。
他们必须回来。
吴用之、祝朝奉在登州经营多年,根深蒂固,仅凭海外一座孤岛和有限的兵力,难以撼动。
他们需要联络旧部,需要发动更多被压迫的百姓,需要找到扳倒他们的更多证据,更需要……确认一些人的生死。
“大哥,看来吴用之他们是铁了心要抹掉我们存在过的一切痕迹。”孙新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有些飘忽,带着冰冷的嘲讽,“连片瓦都不给留。”
孙立沉默着,走到一片烧得不算彻底依稀能看出是原来酒店堂屋地基的焦土前,蹲下身,抓起一把混合着灰烬和冰雪的泥土,用力攥紧。
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却比不上他心中的寒意。
“他们越是这样,越是证明他们怕了。”孙立松开手,任由黑色的土屑从指缝间滑落,站起身,目光投向登州城的方向,“怕我们知道得太多,怕我们死得不干净,更怕……我们回来。”
“现在怎么办?”解珍红着眼睛问道,“直接杀进知府衙门,宰了那知府和祝老狗?”
孙新摇了摇头,拍了拍解珍结实的臂膀:“解珍兄弟,别急。杀人容易,但要彻底铲除这颗毒瘤,不能只靠一时血气之勇。吴用之身边护卫森严,祝家庄更是龙潭虎穴,硬拼我们占不到便宜。”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光芒:“我们要让他们从里面烂掉,让这登州城,重新见见光。”
孙立赞许地看了弟弟一眼,经历了这么多,这个曾经看似跳脱不羁的弟弟,已然成长为一个有勇有谋的领袖。
他接口道:“二弟说得对。我们先找个地方落脚,联络可靠的人,摸清楚城里的现状。泥菩萨那边,应该还留着后手。”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积雪压断枯枝的“咔嚓”声,从废墟深处传来!
声音虽小,但在孙新和解珍这等高手耳中,却不啻于惊雷!
“有人!”解珍低吼一声,猎叉立刻横在胸前,肌肉紧绷,如蓄势待发的猛虎。
孙新动作更快,就在声音响起的刹那,他已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入旁边一段残垣的阴影里,手中扣住了两枚边缘磨得锋利的铜钱——这是他目前能找到的最顺手的暗器。
孙立的手也按上了藏在棉袍下的短刀刀柄,目光如电,扫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废墟里一片死寂,只有风卷雪沫的声音。
“出来!”孙新压低了声音,带着威胁,“再不出来,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短暂的沉默后,那片焦黑的瓦砾堆后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然后,一个浑身裹满了破旧黑布几乎与焦炭背景融为一体的身影,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半个脑袋。
那身影看起来有些矮壮,脸上也抹满了黑灰,唯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惊疑不定和一丝激动?
“是……是新哥儿?还有……解珍大哥?”一个带着颤抖的声音,从那身影处传来,竟有几分熟悉。
孙新和解珍都是一愣。
那身影见他们没有立刻动手,胆子似乎大了一些,慢慢从瓦砾后完全站了起来,扯下了蒙在头上的破布,露出一张虽然满是黑灰却依旧能看出原本憨厚轮廓的方脸。
“解宝?”
解珍整个人都僵在原地,眼睛瞪得像铜铃,死死盯着那张脸!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个他亲眼看着抱着敌人滚落登云崖、以为早已尸骨无存的兄弟,竟然……竟然活生生地站在这里!
孙新也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手中的铜钱差点掉落。
他仔细看去,没错!
虽然消瘦了许多,脸上也多了一道从眉骨划到耳际尚未完全愈合的疤痕,但那眉眼,那身形,分明就是解宝!
“二弟!真的是你?你还活着!”解珍终于反应过来,扔掉猎叉,如旋风般冲了过去,一把将解宝死死抱住,巨大的力道几乎要将对方揉碎在自己怀里!
这个铁塔般的汉子,此刻竟像个孩子一样,涕泪横流,语无伦次:“你没死!你没死!太好了!俺就知道!俺就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死!”
解宝也被兄长的情绪感染,眼圈通红,用力回抱着解珍,声音哽咽:“大哥……俺没死……俺命大……被崖壁上的树杈挂住了……后来被一个采药的老丈救了……养了好久的伤……”
兄弟二人抱头痛哭,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失去彼此的恐惧在这一刻彻底释放。
孙新看着这一幕,鼻尖也有些发酸,他默默收起铜钱,走了过去。
孙立也松了口气,紧绷的脸上露出一丝宽慰的笑容。
良久,两兄弟的情绪才稍稍平复。
解珍拉着解宝,上下打量,生怕少了什么零件,嘴里不住地问道:“伤哪儿了?重不重?都好了吗?”
“没事了,大哥,都好利索了!”解宝憨厚地笑着,擦了把眼泪,看向孙新和孙立,抱拳行礼,“孙新哥哥!孙提辖!你们……你们也没事!太好了!”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孙新用力拍了拍解宝的肩膀,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解宝还活着,这无疑是天大的好消息!
“解宝,你怎么会在这里?”孙立恢复了冷静,问出了关键问题。
解宝脸色一正,说道:“俺伤好后,就想回来找你们,顺便打听祝家庄那帮杂碎的动静。可城里城外搜捕得紧,俺不敢露脸,就偷偷摸回这边,想着……想着能不能找到点线索。没想到,正好碰上你们回来。”
他看了看四周的废墟,恨恨道:“这店,是你们走后没多久,被祝家庄的人带兵来烧的!他们还放出话,说你们是勾结倭寇、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尸骨都喂了鱼!”
“哼,倒打一耙!”孙新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