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城往西百三十里,有一处险要江湾,名为浔阳津。
这里水势回旋,暗流潜藏,岸旁礁石嶙峋如兽牙,平日里舟楫稀少,只有些胆大的渔夫和不务正业的汉子在此讨生活。
江边歪歪斜斜立着几间茅屋瓦房,最大的那间挑着个破旧酒旗,上书“浔阳酒家”四个歪字,便是这方圆十里内唯一的歇脚打尖处。
已是劫法场后第三日。
正午的日头毒辣,晒得江面泛起粼粼白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李逵坐在酒家靠窗的一张油腻木桌旁,像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焦躁困兽。
他身上那件破烂黑衣勉强算是洗过,却依旧掩盖不住那股子浓烈的血腥和汗臭混合的气味。
几处较深的伤口简单包扎着,麻布下隐隐渗出血色。
一支箭簇还深深嵌在他左肩胛骨的肌肉里,他只是用蛮力折断了箭杆,任由那铁箭头留在肉中,仿佛那不过是扎进了一根木刺。
他从不对自己的身体过多在意。
此刻,让他烦躁的不是伤口隐隐的抽痛,而是眼前的局面。
宋江坐在他对面,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精神已好了许多,正小口啜饮着一碗浑浊的米酒。
那日李逵如神兵天降,将他从鬼头刀下捞了出来,一路厮杀,躲躲藏藏,直到戴宗凭着过人的追踪术找到了他们,才暂时在这相对偏僻的浔阳津安顿下来。
戴宗就坐在窗边,背对着外面明晃晃的江水,目光大多数时候落在李逵身上。
他已经暗中派人去打探城中消息,打点关系,思索着下一步将宋江安全送回梁山的路径。
而眼前这个黑厮,则是计划中最大的变数,也是……意外的惊喜。
“铁牛兄弟,此番多亏了你,冒死相救,宋江……”宋江放下酒碗,语气诚挚,带着劫后余生的感慨。
李逵不等他说完,大手一挥,打断了他,瓮声瓮气地道:“哥哥休说这些!你给俺饭吃,俺救你命,天经地义!”
他抓起桌上一个粗陶海碗,里面不是酒,而是清水(戴宗严令他不准饮酒,怕他酒醉误事)仰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水渍顺着胡须流淌,浸湿了前襟。
他烦躁地用袖子一抹,“只是这般躲藏,鸟也闷煞!不如杀将出去,寻那鸟官,砍他个痛快!”
他怀念法场上那肆意挥斧、热血泼面的畅快,尽管那畅快是以无数性命为代价。
这种缩在角落里等待安排的感觉,让他浑身都不自在,骨子里那股破坏欲在蠢蠢欲动。
戴宗眉头微蹙,沉声道:“铁牛,稍安勿躁。江州城如今戒备森严,四处张贴海捕文书,画了你我的图形。硬闯是下下之策。”
他的声音平稳,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我已安排妥当,不日便有接应,护送公明哥哥回山。”
李逵“哼”了一声,把海碗重重顿在桌上,发出“哐”一声闷响,引得旁边几桌零散的酒客侧目。
那些人多是船夫、渔人打扮,皮肤黝黑,眼神里带着江湖人特有的警惕和打量。
“等,等,等!等到几时!”李逵梗着脖子,“俺这身筋骨都要生锈了!”
宋江见状,连忙温言安抚:“铁牛兄弟,戴宗兄弟自有道理。且忍耐几日,到了梁山,大碗酒肉,任凭兄弟享用。”
提到酒肉,李逵的喉咙滚动了一下,但脸上的烦躁并未消减多少。
他猛地站起身,庞大的身躯在低矮的茅屋里显得有些压抑。
“俺去外面透透气!”说着,也不等戴宗和宋江回应,迈开大步就朝外走去。
戴宗没有阻止,只是看着他的背影,眼神深邃。
他知道,这头猛虎需要一定的活动空间,逼得太紧反而不好。
只要不离开视线,由他去便是。
李逵走到酒家外的江岸边,灼热的江风吹拂着他乱糟糟的头发和胡须,带着水汽的凉意稍微驱散了些心头的燥热。
他深深吸了口气,胸膛起伏,肩胛处的箭伤被牵动,传来一阵刺痛,让他咧了咧嘴。
他目光扫过浑浊湍急的江面,看着那一个个漩涡,像择人而噬的巨口。
陆地上,他自信双斧在手,无人能挡。
但这水……他看着那深不见底的江水,本能地感到一种不适。
沂岭的山洪给他留下过阴影。
正当他对着江水发怔时,一阵喧闹声从不远处的码头传来。
只见几个渔人打扮的汉子,正围着一个鱼篓啧啧称奇。
那鱼篓里,赫然躺着一条金色鲤鱼!
这鲤鱼体型硕大,鳞片在日光下闪烁着耀眼的金光,仿佛是纯金打造的,尾巴鲜红如血,还在有力地翕动着鳃盖,生命力极其顽强。
“好家伙!真是金鳞红尾!几十年没见过这等品相的了!”
“了不得!这‘金鳞红尾’可是江神爷的坐骑,祥瑞啊!”
“张大哥好手段!竟能网住这等灵物!”
在众人之间被称为“张大哥”的汉子,约莫二十七八年纪,身材修长挺拔,穿着一身发白的旧布衫,却掩不住骨子里的那股精悍。
他肤色是常年在江上晒出的古铜色,面容俊朗,鼻梁高挺,一双眼睛尤其引人注目,明亮锐利,犹如翱翔水面的鱼鹰。
他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从容笑意。
此人,正是这浔阳江上名头极响的“浪里白条”——张顺。
“运气罢了。”张顺笑了笑,声音清朗,随手将鱼篓提起。
那金色鲤鱼在篓中一挣,尾巴拍打得噼啪作响,金光流转,更显神异。
李逵的目光,一下子就被那金色鲤鱼吸引住了。
他不懂什么祥瑞,什么灵物。
他只觉得那鱼金光闪闪,煞是好看,而且……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连日来的清汤寡水(戴宗严格控制他的饮食,怕他吃饱了惹事),早已让他腹中馋虫大动。
这金色鲤鱼,在他眼中无异于一顿天赐的美餐。
食欲立刻压过了那点对水的不安和戴宗的告诫。
他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仿如一座移动的小山,阴影笼罩了那几个围观的渔人。
“喂!那汉子的鱼,拿来与俺瞧瞧!”李逵伸出蒲扇般的大手,直勾勾地盯着鱼篓。
喧闹声戛然而止。
几个渔人被他凶神恶煞的气势所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只有张顺,眉头微微一挑,脸上那丝从容的笑意淡了下去,锐利的目光落在李逵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尤其是在他肩胛处那截断箭上停留了一瞬。
“这位好汉,这鱼,不卖。”张顺语气平淡,却带着坚决。
“俺不白要你的!”李逵有些不耐烦,从怀里摸索着,掏出一把散碎银子(那是戴宗给他应急用的)看也不看,就往张顺手里塞,“这些够不够?俺买了!”
他出手鲁莽,动作粗野,碎银子差点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