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说了,三寸丁谷树皮武大郎,那可是阳谷县数得着的‘老实人’!金莲啊,这是你的福气!”
管家婆子尖利的声音像把钝锈的刀子,一下下割着潘金莲的耳膜,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嘲讽,在这间弥漫着廉价熏香和绝望气息的厢房里回荡。
潘金莲直挺挺地站着,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瓷偶。
她身上那件半新不旧的粗布衣裳,还是张府发下的,此刻却像一副沉重的枷锁。
右手手背上狰狞的烫伤疤痕被衣袖勉强遮住,但那深埋皮肉之下的灼痛感提醒着她不久前那碗滚烫羹汤的滋味,以及张吴氏嘴角那抹冰冷刻毒的冷笑。
她被“处置”了,像丢弃一件有了瑕疵的物件。
张府甚至吝啬于给她一场像样的仪式。
没有花轿,没有唢呐,只有一顶灰扑扑的青布小轿,由一个沉默寡言的老苍头引着,载着她和一只小小的装着几件旧衣的藤箱,吱吱呀呀地驶离了那座高墙深院。
临走前,管家婆子塞给她一个薄薄的红布包,里面是几枚微凉的铜钱,算是张家最后一点“恩典”。
潘金莲看也没看,任由那铜钱硌在手心,像捏着几块烧红的炭。
轿子颠簸着,穿过阳谷县喧闹的市集。
叫卖声、嬉笑声、骡马的响鼻声混杂着各种食物的气味,汹涌地灌进轿帘缝隙。
阳光刺眼,潘金莲却只觉得浑身冰冷。
这是张吴氏对她最恶毒的惩罚,是对她仅存那点姿色和骄傲最彻底的践踏!
将她,一个曾经被张大户觊觎的美人,塞给一个“三寸丁谷树皮”!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淹没了她。
她甚至没有力气去想未来,巨大的羞辱感像巨石压在心口,让她喘不过气。
轿子停下时,她几乎是被老苍头半搀半拽地拖下来的。
眼前是一条狭窄肮脏的巷子,两旁是低矮破败的土墙或木板房。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油脂、污水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酸腐气味。
一座摇摇欲坠的二层小木楼杵在巷子深处,墙皮斑驳脱落,露出里面发黑的木头筋骨。
楼下开着一爿小小的铺面,挂着一块歪斜的木牌,上面用拙劣的笔迹写着“武记炊饼”。
这就是她的归宿?潘金莲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娘子稍候,我去唤大郎。”老苍头的声音干巴巴的,没有丝毫情绪。
他朝着铺子里喊了一声:“武大!武大!人送到了!”
铺子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紧接着,一个矮小、佝偻的身影几乎是滚了出来。
潘金莲的目光落在那人身上,瞬间凝固!
那……就是武大郎?
他身量极其矮小,站起来只到潘金莲的肩膀,甚至可能还不到。
四肢短促,躯干却显得异常粗壮,比例古怪得令人心惊。
一张脸像风干的橘皮,布满皱纹和晒斑,额头发际线低矮,几乎压到稀疏发黄的眉毛。
眼睛细小浑浊,鼻子扁平阔大,嘴唇厚而外翻。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短褐,更衬得他形容猥琐。
此刻,他正搓着一双同样粗糙短小的手,脸上堆着一种混合了讨好、怯懦和巨大局促不安的笑容,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
“来……来了?娘子路上辛苦了……”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市井口音。
这就是张府口中“数得着的老实人”?
这分明是……分明是一截被虫蛀空、扭曲畸形的树根!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直冲潘金莲的喉咙,她死死咬住嘴唇,才没当场呕出来。
巨大的心理落差犹如万丈深渊,一瞬间将她吞噬。
从张府那压抑但尚算整洁的环境,到眼前这破败污秽的巷陌;从被张大户那种油腻富户觊觎,到被塞给这样一个……怪物!
屈辱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几乎要将她撕碎。
老苍头完成了交割,像甩掉什么烫手山芋,头也不回地引着空轿走了。
留下潘金莲独自站在巷子里,面对着这个名义上的丈夫,以及从四面八方悄然汇聚过来的无数道好奇、探究、毫不掩饰的嘲笑与窥探的目光。
“哟!快看!武大真讨了个婆娘回来!”
“啧啧啧……好一块羊肉!可惜喽,落在狗嘴里!”
“嘿,瞧那身段,那脸盘儿……武大这矮矬子,夜里怕不是要搬梯子……”
“小声点!别让人家娘子听见……嗤……”
“听见又怎地?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了武大这‘三寸丁’,还能飞上天去?”
那些压低的却清晰无比的议论,夹杂着毫不掩饰的猥琐笑声,像无数根淬毒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潘金莲的心上。
她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赤条条地钉在耻辱柱上,供这些市井之徒肆意品评、践踏。
她挺直了脊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体面,但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刹那褪去血色的脸颊,却出卖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武大郎显然也听到了那些议论,他那张橘皮脸涨得发紫,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缩进脖子里。
他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呃……呃……”声,像是想呵斥,又像是想哀求那些看客闭嘴,最终却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来,只剩下一身狼狈的瑟缩。
潘金莲心底最后一点微弱的对“老实人”的模糊期望,在这一刻彻底灰飞烟灭。
只剩下冰冷的鄙夷和更深的绝望。
她看也没看武大郎,径直走向那扇黑洞洞散发着霉味的小铺门。
铺面狭窄逼仄,一张油腻的案板占了大半地方,上面还残留着面粉的痕迹。
角落堆着几个装粮食的麻袋,散发着一股陈米的味道。
一架简陋的木梯通向黑黢黢的楼上。
这就是她的“家”。
武大郎像条尾巴似的跟进来,搓着手,讪讪地笑道:“娘……娘子,楼上……楼上住人。我收拾过了。”他引着潘金莲爬上那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楼梯。
楼上的空间比铺面更小,更昏暗。
只有一扇小小的木格窗透进些许天光。
一张粗陋的木床,一张缺了腿用砖头垫着的桌子,一把瘸腿凳子,就是全部家当。
空气中弥漫着灰尘、旧木头和武大郎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炊饼油脂味道。
潘金莲站在门口,环视着这穷酸破败的囚笼,只觉得一阵窒息。
她精心保养过的肌肤,似乎都能感受到空气中漂浮的污浊颗粒。
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