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在湖面上,风从水边吹来,带着湿气。沈清鸢坐在堂中,指尖还沾着血,琴放在一旁,弦断了一根。
她刚把三个孩子安顿好。药炉里的水还在滚,针已经拔了,毒散得慢,但命保住了。孩子们躺在里屋的榻上,呼吸渐渐平稳。其中一个嘴里还念着“姐姐”,翻了个身,手抓着被角不放。
谢无涯靠在门框边,右臂垂着,衣袖裂开,布条缠得松散,血渗出来,在手腕处凝成块。
你不过来?她抬头看他。
他没动,只是慢慢走进来,在她面前坐下。动作很轻,像是怕惊醒什么。
沈清鸢伸手去解他手臂上的布条。他肌肉一紧,但没有躲。布条解开后,伤口露出来,皮肉翻卷,经脉断裂的痕迹清晰可见。这不是普通的伤,是强行运功导致的内损。
你早就该停下。她说。
我没得选。他说。
你不为自己想,也得为他们想。她指了屋里睡着的孩子,若你倒下,谁替我看护他们?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节泛白。我知道。
沈清鸢横琴于膝,指尖轻拨,第一个音落下时,屋外的风忽然静了。《续脉》曲起,声波缓缓渗入他右臂经络。她闭眼,共鸣术开启,顺着音律探入他的体内。
真气紊乱得厉害。不止是这一战受的伤,还有旧疾积压,甚至有几次强行催动禁术的痕迹。他在很久以前就开始透支自己,只为能在关键时刻护住她。
你怎么不早说?她声音低。
说什么?他问。
说你撑不住。她说。
我还能打。他说。
你现在连坐都坐不稳。她睁开眼,看你这样子,我不放心。
他没回话,只是闭着眼,任琴音渗透身体。可她察觉到了异样——他的心绪不是被动承受,而是有节奏地回应她的共鸣频率,像是一种反向试探。
你在我身上听什么?她突然停手,琴音戛然而止。
谢无涯睁开眼,目光沉沉。
你在用我的术,探我的心?她问,声音很轻,却没退让。
良久,他点头。是。
那你听到了什么?她盯着他。
他没答,反而抬手抓住她的手腕。力道不大,但没松开。
沈清鸢没争,只是看着他。你知道这术不能乱用。一旦被人察觉,反噬的是你自己。
我知道。他说。
那你还要试?
我想知道……你有没有一刻,是真正在乎我的生死。
沈清鸢怔了一下。
你在道观前冲进来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你死了,她会不会哭?如果她不哭,那我是不是白死了?
你说这些干什么?她声音有点抖。
因为我一直在等。等你说一句舍不得。等你拦我一次。可你每次都让我走。你说你要救别人,要守规矩,要顾大局。你把我推开,像推一个还能用的刀。
我不是……
你是。他打断她,眼神终于有了裂痕,你总把我挡在前面,可你从不回头看我倒下没有。
沈清鸢的手指微微发颤。她重新搭上琴弦,音调变了,不再是《续脉》,而是《静心》的变奏。琴音绕着他流转,轻轻抚过他的情绪。
谢无涯闭上眼,肩膀一点点塌下来。
你知不知道,我最怕的不是死。他说,是最怕你不在乎。
我没有不在乎。她说。
那你为什么从来不说?
因为我说了也没用。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看我?每次我受伤,你站在旁边,手指掐着琴弦,脸色比我还难看。可你就是不说。
沈清鸢没说话。
你不说,我就只能自己听。用你的琴音,听你心里有没有我。哪怕只是一点点慌,一点点疼,我都想听见。
沈清鸢的眼眶有点热。她低下头,继续弹琴。音符缓慢流淌,像水一样漫过他的伤。
谢无涯忽然起身,一步跨近,将脸埋进她颈间。呼吸很重,带着颤抖。
我看到……如果你哭,我就活不下去了。他说。
沈清鸢的手停在琴弦上。
她慢慢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抱住他。没说话,只是把他往怀里带了带。他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彻底软下来。
药炉里的水还在响,咕嘟咕嘟。屋外湖面平静,没有风。里屋的孩子们睡得很沉,没人发出声音。
沈清鸢的指尖还在流血,滴在琴面上,顺着木纹滑下去。她没去擦。
谢无涯伏在她肩上,右臂缠着的布条又渗出血来。她感觉到温热的液体贴着她的衣服往下流。
你还疼吗?她问。
有点。他说。
忍着。她轻声说,再忍一会儿,等我把这曲子弹完。
他嗯了一声,没抬头。
琴音继续。她的左手搭在他背上,右手在弦上缓缓移动。每一个音都牵引着真气,一点一点修复断裂的经络。
你以后别这样了。她说。
哪样?
拿命换命。她说,我不想看你一次次把自己逼到绝路。
那你让我怎么办?他低声说,我不在你身边,谁替你挡刀?
我可以自己挡。
可我不想让你挡。他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我想替你挡所有事。只要你平安,我怎么样都行。
沈清鸢看着他,许久,才说:那你得活着。你要是死了,我找谁去说这些话?
他嘴角动了动,像是想笑,又没笑出来。
我会活。他说,只要你需要我。
屋里安静下来,只有琴音还在走。孩子的呼吸声、药炉的水声、外面偶尔传来的水波声,混在一起。
沈清鸢的力气在一点点耗尽。她能感觉到头晕,手指也开始发麻。但她没停。
谢无涯察觉到了。他想推开她,却被她按住。
别动。她说,快好了。
你不行了。他说。
我能行。
你再弹下去,自己会倒。
那就倒。她说,反正你也在这,不会让我摔着。
谢无涯看着她,忽然伸手抚上她的脸。拇指擦过她眼角,那里有一点湿。
你哭了?他问。
没有。她说。
有。他说,你明明很难受,为什么不早说?
我不像你那么爱说。
可你得说。他声音低下去,你不说是你不在意,我在意。
沈清鸢靠在他怀里,琴还在响,但节奏慢了下来。她的头抵着他肩膀,呼吸变得浅。
谢无涯一手搂着她,一手轻轻覆在她按琴的手背上。他没学过琴,不懂曲调,但他试着跟着她的节奏,一点点引导真气回流。
你教过我听音辨位。他说,现在我教你,怎么让人安心。
沈清鸢没说话,只是把脸转过去,贴着他胸口。
心跳很快。
她忽然觉得,这一晚太长了。长到她几乎记不起之前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好像从一开始,他就在这里,一直等着接住她。
药炉的盖子被蒸汽顶起,发出一声轻响。水快干了。
里屋有个孩子翻了个身,呢喃了一句梦话。
谢无涯低头,在她耳边说:我不会再偷偷听你的话了。你想说什么,我都听着。
沈清鸢闭着眼,手指终于离开琴弦。
琴声停了。
她整个人往下滑,被他紧紧抱住。
你还抱着我?她问。
我不放。他说。
那你记住,下次别硬撑。我说停,你就得停。
好。他说。
别骗我。
我不骗你。
屋子里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琴放在地上,弦上血迹未干,余音仿佛还在震动。
沈清鸢在他怀里睡着了。睡得很轻,眉头还是皱着。
谢无涯没动,就那样坐着,抱着她,右臂的伤还在渗血,但他顾不上。
他低头看她,看了很久。
然后把脸重新埋进她颈间。
是,我害怕。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