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灯熄了,庭院彻底安静下来。
沈清鸢靠在柱子上,手指从琴弦滑落。她没有立刻起身,也没有回房。夜风掠过湖面,吹起她袖口的银丝纹路。她闭眼片刻,再睁眼时目光已落在面前的案几上。
她起身走过去,取来一块空白竹简和一把薄刃银刀。月光斜照,映在竹片上泛出冷白的光。她开始刻字,每一笔都压得很深。
“母妃中毒当晚,云容亲至寝殿。”
“遗书笔迹与谢家不同。”
“药渣中有断魂香,唯云家秘制。”
她将裴珩醉酒时吐露的每一句话,连同自己用共鸣术窥见的画面,一一梳理。那夜宫灯昏暗,云容站在床前,手里端着一碗黑褐色的药汁。她说话很轻,像在安慰一个病人:“姐姐,安心去吧,谢家自会替你报仇。”
这句话被刻意说给守在门外的太监听。
沈清鸢停下刀,指尖抚过竹简边缘。她记得谢无涯从小恨谢家,因为他父亲逼他看刑场屠杀,也因为谢家一直对外宣称——是他母亲临死前写下遗书,指认族中有人下毒谋害皇子。
可真相是,那份遗书是假的。
她把竹简放在案上,退后一步。天边微亮,晨雾未散,但她知道谢无涯快醒了。
门开得比她想的还早。
谢无涯走出来时脚步不稳,脸色依旧苍白。他没看她,径直走向石台,目光扫过空琴案、旧石凳,最后停在那块竹简上。
他弯腰捡起,冷笑一声:“这是什么?”
沈清鸢站在廊下,声音平直:“你看完就知道了。”
他低头读起来,一开始动作很慢,像是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可当看到“遗书伪造”四个字时,他的手指突然收紧,竹简边缘划破掌心,渗出血丝。
他猛地抬头:“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昨夜你睡后,我复盘了所有。”
谢无涯盯着她,眼神里有怒意,也有怀疑。他把竹简扔在地上,抬脚踩碎:“我不信。云容若真要嫁祸,为何选谢家?我们既无权势,也无兵权,她图什么?”
沈清鸢没动。
她只是抬起手,轻轻拨动琴弦。
一个音响起,极短,却熟悉。那是《安魂》的第一个调子,也是谢无涯小时候在枯井边第一次听到的声音。那时他被困三天,几乎断气,是沈清鸢翻过墙头找到他,坐在井沿上弹了这支曲子。
他身体一僵。
琴音没有继续,但那一声已够。沈清鸢不是要窥探他的记忆,而是让他的心自己浮现真实——如果母亲不是被谢家人害死,那他这些年斩断的关系、背负的罪孽,又算什么?
谢无涯低头看着地上的碎片,血顺着指尖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一个小点。
他转身就走。
沈清鸢开口:“你要去哪?”
“云家旧宅。”
“你伤还没好。”
“我不需要你管。”
他说完加快脚步,穿过回廊,身影很快消失在院门外。风卷起落叶,拍打在柱子上,发出轻响。
沈清鸢站在原地没动。片刻后,她转身回房,取来古琴,抱上庭院东侧的高台。那里能望见通往城西的官道。
她坐下,将琴置于膝上,十指轻按弦面。
第一个音落下时,谢无涯刚走出三里路。
她奏的是《追踪》曲,声波无形扩散,顺着气息流动的方向延伸。这不是攻击性的曲子,也不带情绪波动,只是一种标记,像一根细线缠在他身上。
谢无涯走在荒道上,风吹衣角,脚步越来越急。他左手按着肋骨处,那里还在隐隐作痛。昨夜咳出的血已经干了,贴在内衫上发硬。
他路过一座废弃的驿站,停下脚步喘息。四周无人,只有枯草在风中晃动。他抬头看了眼天色,太阳刚升到树梢,影子很短。
他继续往前走。
越靠近城西,街道越窄。两旁房屋破败,墙皮剥落,有些门框歪斜挂着。这里曾是云家的产业区,十年前一场大火烧毁了大半,后来没人重建。
云家旧宅就在巷子尽头。
他站在铁门前,锈迹斑斑的门环垂着半截链子。门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条缝。院子里长满杂草,正厅大门紧闭,窗纸全破。
他跨过门槛,脚步放轻。
堂屋地面铺着青砖,有些已经翘起。他蹲下身,手指摸过砖缝,发现一处凹陷。他用力一按,旁边一面墙缓缓移开,露出向下的阶梯。
地道入口。
他站起身,正要往下走,忽然后颈一凉。
像是有人在他耳边敲了一下。
他猛地回头,身后空无一人。庭院寂静,连鸟叫声都没有。他皱眉,再次转身,抬脚踏进地道。
沈清鸢的手指在琴弦上微微一顿。
她感觉到他进入了地下空间,气息变得沉闷。她改奏《警戒》短音,每隔七息弹一次,声波穿透土层,轻轻撞在他的背上。
谢无涯脚步一顿。
他停下,环顾四周。地道两侧点着油灯,火光微弱。墙壁上挂着几幅画,全是前朝女帝的画像。他走近其中一幅,伸手抹去灰尘,看见角落有个小小的“谢”字刻痕。
那是他小时候留下的。
他曾跟着父亲来过这里,那时云容还是客座夫人,待他温和。有一次他偷偷在这幅画上刻字,被云容发现,却没有责罚,反而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现在想来,那笑容太深,不像善意。
他继续往前走,地道逐渐变宽。前方出现一间密室,门虚掩着。他屏住呼吸,贴墙靠近,伸手推门。
门开了。
里面陈设如旧,一张紫檀案,一架屏风,墙上挂着一幅山水卷轴。他走进去,目光落在案几上的一本册子上。
封皮写着:《谢氏毒案备录》。
他走过去,翻开第一页。
上面写着:“景和七年三月初九,淑妃中毒身亡,临终前亲述凶手为谢家长子,遗书已交内务府备案。此案由云夫人督办,证据确凿。”
字迹工整,印章齐全。
但他一眼看出问题——谢家长子,当年才八岁。
他手指发抖,继续翻页。后面记录了调查过程、证人口供、药材来源,全都指向谢家。每一份文书上都有云容的私印。
他猛地合上册子,一拳砸在案上。
灰尘从梁上落下,飘满整个房间。
沈清鸢在高台上忽然睁眼。
她的琴音捕捉到他剧烈的情绪波动,心跳加快,呼吸紊乱。她立刻加急节奏,连续三个短音送出,提醒他保持冷静。
谢无涯扶着案角,低头喘气。他知道这本册子可能是假的,但也可能是真的——如果不是谢家动手,云容何必费这么大功夫伪造证据?
他转身准备离开密室,忽然听见头顶传来轻微响动。
像是瓦片被踩动的声音。
他抬头看向屋顶,还没反应过来,整个地面突然下陷。
他脚下砖石翻转,身体瞬间坠落。他本能地伸手抓向桌角,指尖擦过木沿,没能抓住。
人直直掉了下去。
沈清鸢的琴音戛然而止。
她的手指僵在弦上,感知中的气息突然中断。她猛地站起,望向云家旧宅方向。
烟尘从屋顶升起,一道裂缝横贯庭院。
她重新坐下,十指急划,奏出《寻踪》曲。声波如网铺开,终于在地下十余丈处重新捕捉到他的气息——他还活着,但脉搏微弱。
她闭眼,共鸣术全力运转,试图感知周围环境。
她“听”到了铁链声,潮湿的空气,还有远处滴水的声音。
她睁开眼,手指不停。
琴音再次送出,这一次,是一段极轻的引导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