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从湖面吹过来,带着水汽和枯叶的味道。沈清鸢坐在小筑门口的石阶上,膝上横着琴,手指偶尔拨一下弦,声音很轻,像是怕惊醒什么。
谢无涯靠在屋内的木桌旁,已经睡了。他呼吸起初很稳,后来渐渐变得急促,眉头越皱越紧,手搭在墨玉箫上,指节泛白。
她察觉到不对,转头看了他一眼。烛光下,他的脸绷得很紧,额角渗出细汗,嘴唇微微发抖。
突然,他猛地睁眼,却没有焦距,整个人像被什么东西拽住,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母亲!”
他一掌劈向身侧的木桌,整张桌子裂成两半,木屑飞溅。他站起身,脚步踉跄,眼神混乱,嘴里不断重复:“别走……别扔下我……”
沈清鸢立刻起身进屋,将琴放在膝上,十指压弦,《安魂》曲的第一个音落下。声波扩散,像一层无形的网,试图把他拉回现实。
可他听不进去。他跌跌撞撞冲向门口,手已经摸上了腰后的墨玉箫。若他拔箫出招,真气暴走之下,这一击足以震碎方圆三丈内的一切。
她指尖加快,琴音连成一片,同时闭眼凝神,共鸣术悄然发动。她的意识顺着音律探入他的梦境——
井口狭窄,天空灰暗。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蜷缩在井底,浑身是泥,脸上全是泪。头顶传来女人的声音:“你母亲和我一样,都该死。”接着是一阵冷笑,一块石头砸下来,擦过孩子的肩膀。第二块、第三块接连落下,尘土飞扬,井口越来越暗。
画面不断重复,石头一次次砸落,孩子的哭喊声越来越弱,最后只剩下喘息。
沈清鸢心口一紧。她知道这是谁——云容当年杀了谢母,又把年幼的谢无涯推下枯井灭口,没想到他竟活了下来。
她不能再让这梦继续。她十指猛压琴弦,一声尖锐的高音划破寂静,音波化作利刃,在幻象中斩断那些落下的石头。井口的影像开始扭曲、破碎,最终崩塌。
屋外,谢无涯身体一震,整个人僵在原地。他大口喘气,额头青筋跳动,眼中血丝密布,像是刚从水中被人拽出。
沈清鸢没有停。她继续抚琴,节奏放缓,音调柔和,像在哄一个受惊的孩子。琴音包裹着他,一点点平复他体内乱窜的真气。
他终于缓缓跪倒在地,双膝触地的声音很重。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还在发抖。
沈清鸢睁开眼,看见他跪在门外,背影佝偻,像撑不住了。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拨动琴弦,让最后一个音缓缓散去。
屋里只剩两人呼吸声。蜡烛烧到了底,火光摇了一下,熄了。
黑暗中,他忽然动了。他爬起来,几步冲到她面前,一把抓住琴身,五指用力,琴弦“嘣”地断裂,一根直接割破了他的手掌,血顺着指缝流下来。
她没躲,也没出声。
他盯着她,声音沙哑:“你为什么要救我?我早就该死在那口井里。”
她看着他,目光平静。
“你若死了,谁陪我种并蒂莲?”
他愣住。
血滴在琴面上,一滴,又一滴。他抓着琴的手慢慢松开,断裂的琴弦垂落,缠在他染血的指间。
他站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抬起手,轻轻拂去琴上的灰尘。新换的那根弦断了,剩下的几根还完好。她没去碰它,只是把琴往怀里收了收。
远处传来冰层开裂的声音,咔、咔,像是某种节奏缓慢的鼓点。湖边的嫩芽在夜里悄悄长了一寸。
他终于开口,声音很低:“你看到了?”
她点头。
“我娘被毒死那天,我在门外听见动静。我想开门,门却被反锁。后来有人把我抱走,塞进一口枯井。井口很小,我看不见天,只能听见外面的脚步声……再后来,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说得很慢,像是每说一句都要费很大力气。
她没打断。
“我以为我恨的是谢家。其实我最恨的,是那个把我推下去的人。她明明可以杀我,却偏偏留我一条命,让我在井底熬了三天才被人发现。那种痛,不是受伤,是被人当成垃圾丢掉。”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活下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练功。我不怕疼,不怕死,就怕再被人关进黑暗里。所以我每次杀人,都要奏《招魂》曲。我要让他们知道,死不可怕,可怕的是没人记得你。”
沈清鸢静静听着。
“那你为什么还要救我?”他又问,“我这种人,不值得。”
她看着他,声音很轻:“因为你还记得母亲。”
他猛地抬头。
“你在梦里喊她,不是喊‘别杀我’,而是喊‘别走’。你心里一直想她回来,哪怕只看一眼。这样的人,怎么会不值得?”
他怔住。
风吹进来,吹起他凌乱的发。他站在那里,像一座快要塌的塔,却又因为这句话,多撑了一瞬。
他慢慢蹲下身,背靠着门框,双手抱住头。肩膀微微抖了一下。
她没动,也没说话。只是把断弦从琴上取下,轻轻放在一旁的石台上。
夜更深了。湖边没有灯,只有月光照在水面上,映出淡淡的银光。
他忽然说:“明天……我会去一趟井边。”
她知道他说的是哪口井。
“你想去就去。”她说,“我不拦你。”
他没应,也没反对。只是坐在那里,很久都没有动。
她起身,想去拿新的琴弦。刚迈出一步,听见他在后面低声说:
“那朵花……我还留着。”
她停下。
“油纸包着,一直贴身放着。虽然烧了一半,但还能看出样子。你说要种满湖的并蒂莲,我没忘。”
她回头看他。
他靠着门,闭着眼,脸色苍白,却不再像刚才那样充满戾气。
她轻轻应了一声。
然后走进里屋,取出备用的琴弦。她坐在灯下,低头换弦,动作熟练。新弦上好后,她试了一下音,声音比之前沉了一些。
她抱着琴走出来,见他仍坐在原地,姿势没变。
她在他旁边坐下,距离不远不近。琴放在膝上,手指轻轻按在弦上,没有弹。
两人就这样坐着,谁也没再说话。
湖面安静,风也不大。远处的树影轻轻晃动,叶子摩擦的声音很轻。
他的左手慢慢伸进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打开一角,露出里面半块干枯的并蒂莲。花瓣焦黑,边缘卷曲,中间有一道明显的裂痕。
他用拇指轻轻摩挲那道裂痕,动作很小心,像是怕碰碎了。
她看着那朵花,没伸手,也没说话。
他忽然说:“如果那天我没有被推下去,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她摇头:“没有如果。你活下来了,这才是真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把花重新包好,放回怀里。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湖面。
“等春天过了,湖里的新芽会长成叶子。到时候,你会教他们弹完整的曲子吗?”
“会。”她说,“只要他们愿意学。”
“那……我也想听。”
她侧头看他。
他没看她,目光仍落在湖面上,声音很轻:“不是《招魂》,也不是《断肠》。就听一首普通的曲子,像小时候那样。”
她点头:“好。”
他嘴角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又没笑出来。
夜风再次吹过,带来一丝凉意。他的衣袖被吹起,露出手臂上刚包扎好的绷带。血已经止住,布条干净。
她看着他的侧脸,忽然说:“下次做噩梦,我会叫醒你。”
他没回答。
但她知道他听见了。
他抬起手,轻轻按了按眉心,像是在压住什么情绪。然后他慢慢站起身,转身走进屋里,背影不再紧绷。
她一个人留在门外,膝上横着琴。
月亮偏西,光线变暗。她低头看着琴,手指轻轻拨动新换的那根弦。
声音清亮,传得很远。
屋内,他躺在床边,没有睡。手仍插在怀中,护着那朵干枯的花。
窗外,湖面微动,一圈涟漪缓缓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