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鸢推开密室的门时,灯芯刚跳了一下。她把桐木琴靠在墙边,走到案前坐下。残图还在她袖中,血迹已经干了,摸上去有些发硬。
谢无涯站在门口没动。他看了眼桌上的油灯,走过去用银针挑了挑灯芯。火光亮了些,照出桌上两块拼接的羊皮碎片。
她取出残图,摊开在灯下。手指沿着断裂边缘滑过,停在那口井的符号上。通道向下延伸,尽头写着“藏兵”两个小字。
“这是云家老宅的地脉图。”谢无涯开口,“七处禁地都标了记号。”
她点头,没抬头看他。指尖移到井口下方的缺口,轻轻描摹轮廓。“这形状,像不像倒置的葫芦口?”
谢无涯皱眉,“你想到了什么?”
“苏眠死前说过一句话。”她声音很轻,“药王谷灭门那夜,逃生密道就在枯井底下。”
谢无涯的手指顿了一下。
她把残图转了个方向,让井口朝北。“当年药王谷的地窖入口,就是这种形制。他亲口告诉我的,不会有错。”
谢无涯俯身细看。两块碎片拼合处并不完全吻合,但缺口的弧度确实与井口一致。他伸手按住一角,试着往旁边推,却发现边缘有细微刻痕。
“这不是随意撕裂的。”他说,“有人故意留下这个缺口。”
“所以它不是废图。”她接话,“是钥匙。”
两人同时沉默。灯影在墙上晃了晃,映出他们对坐的身影。
过了片刻,谢无涯低声问:“你记得他临死前说的每一句话?”
她抬眼看他,“他说的话,我都记着。”
“为什么?”
“因为他不说废话。”她指尖拂过琴弦,发出一声轻响,“一个快死的人,不会浪费力气说不重要的事。”
谢无涯盯着她看了很久。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在镜湖边上,她也是这样坐着抚琴。那天雨后初晴,她说起母亲中毒的事,语气平静得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你说过,有些话听了就要用命去证。”他慢慢开口。
她没有否认。
“那你打算怎么做?”他问。
“去井里看看。”她说,“既然图指向那里,就不能不去。”
谢无涯直起身,“你知道那是陷阱的可能性很大。”
“我知道。”
“云容不会留这么明显的破绽。”
“可她会利用别人的贪心。”她看着他,“她知道我们拿到图后一定会查。她不怕我们去看,就怕我们不去。”
谢无涯冷笑,“你是说,她希望我们进去?”
“也许里面没有机关。”她说,“也许真正危险的是外面等我们出来的人。”
谢无涯盯着地图看了许久。他的手指划过“藏兵”二字,突然问:“如果真有密道,你觉得通向哪里?”
“不一定通向外面。”她说,“也可能通向更深的地方。”
“比如?”
“比如关人的地方。”她声音低下去,“二十年前药王谷三百多人失踪,除了苏眠没人活着出来。如果云容当时就掌握了地脉图……她不需要杀人,只要把人关起来就够了。”
谢无涯眼神变了。
“你是说,那些人可能还活着?”
“我不知道。”她摇头,“但我见过她寝殿里的画像。前朝女帝身边总跟着一群戴面纱的女人。她们站姿统一,动作一致,不像侍女,倒像是……被训练过的人。”
谢无涯没说话。他在脑中回溯这些年关于云家的消息。新城建成之后,云容从不许外人踏足老宅半步。每年清明,她独自前往祭拜,从不让随从靠近。
“她守着那个地方。”他说,“不是因为怀念,是因为不能让人发现什么。”
“所以这口井。”她指着图,“不只是出口,也可能是入口。”
谢无涯看向她,“你要带阿禾一起去?”
“不行。”她立刻答,“他已经卷进来了,不能再往前。”
“那你一个人去?”
“我会带影卫。”她说,“但行动必须隐秘。墨九现在受了伤,不能主事。我需要你帮忙盯着外面。”
谢无涯沉默片刻,“我可以替你拦住消息。但如果你在里面出事,外面没人能及时反应。”
“我知道风险。”她说,“但这张图出现得太巧了。松林截杀、活口灭口、铜铃标记‘七堂’……这些都不是偶然。他们在逼我们做出选择。”
“而你选择了这条路。”
“我没有退路。”她看着他,“你也一样。谢家分裂之后,你父亲那一支早就想除掉你。你现在站的位置,全靠听雨阁撑着。如果云容真藏着能翻盘的东西,你不查,也会有人逼你查。”
谢无涯垂下眼。他知道她说的是事实。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什么时候出发?”
“天亮前。”她说,“趁着雾还没散。”
“走哪条路?”
“绕过官道,从西岭穿林。那边荒废多年,没人巡逻。”
谢无涯点头。他从腰后取下墨玉箫,放在桌上。“我陪你去。”
她看了他一眼,“你不必这样。”
“我不是为了你。”他说,“我是为了我自己。如果井底真有什么,我不想最后一个知道。”
她没再劝。
两人继续研究残图。谢无涯发现一处细节——井口右侧的墙体厚度与其他地方不同。他用指甲刮了刮羊皮表面,发现那里曾被反复摩挲,留下浅浅凹痕。
“有人经常看这一块。”他说。
她凑近看,“是不是标记了开关位置?”
“不像。”他摇头,“更像是……确认过很多次。”
她忽然想到什么,“你说,会不会有人曾经进去过,又出来了?”
谢无涯目光一凝。
“如果是这样。”她低声说,“那就说明这条通道一直有人使用。云容嘴上说废弃老宅,实际上……她在维持一条暗线。”
“谁在用?”
“不知道。”她摇头,“但一定和‘七堂’有关。铜铃、新式标记、尸体后颈的药液纹路……这些都是新的东西。老宅表面上荒废了,底下却在换血。”
谢无涯站起身,在屋里走了几步。他停下来看着她,“你有没有想过,苏眠告诉你那句话,是不是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她抬头,“什么意思?”
“他明知自己快死了,偏偏在你面前提起枯井密道。”谢无涯声音沉下来,“如果他是被人安排好的棋子,那句遗言,就是引你入局的饵。”
她盯着他看了很久。
“不可能。”她终于开口,“苏眠可以骗天下人,不会骗我。他救过阿禾的命,那时候他不知道我能给他什么。他给我诊金收故事,听我讲了三天三夜的母亲往事……他不需要演。”
谢无涯没再说什么。
她把残图重新折好,放进贴身暗袋。手碰到琴柄时,想起松林里那声莫名的泛音。她低头看着琴弦,指尖轻轻拨了一下。
没有声音。
但她记得那种震感。
“你有没有听过一种音律。”她忽然问,“不在琴上响起,却能在心里听见?”
谢无涯看着她。
“就像有人在远处弹了一样。”她说,“明明周围没人,可耳朵里会有回响。”
谢无涯缓缓摇头,“我没这种感觉。”
她没再问。
屋外传来轻微响动,是守卫换岗的脚步。她起身走到窗边,掀开一道缝。天还是黑的,风带着湿气吹进来。
“你相信记忆吗?”她背对着他问。
“信。”他说,“尤其是死人留下的。”
她回头看他,“那我们就得走下去。”
他点头。
她走回桌边,拿起桐木琴。手指搭在第三弦上,却没有拨动。灯影落在她手上,映出一道细长的旧伤,从手腕内侧延伸到指根。
那是十三岁那年,她在青州城外割断伪装流民的马匪喉咙时留下的。刀偏了一寸,划破了自己的手。
从那天起,她就知道,有些路一旦开始,就不能停下。
谢无涯看着她,“你准备好了?”
她把琴背好,系紧腰间律管。
“走吧。”她说,“去井边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