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辇停在宫门外,沈清鸢掀帘下轿。夜风拂过面颊,她抬手将一缕散落的发丝别回耳后,指尖触到琴身微凉。
她没有立刻进宫。
而是站在台阶前,从袖中取出一片素绢,轻轻包住第三根琴弦。那根弦还是浅色的,与别的不同。她记得母亲说过,新弦需经七日调音才能合律。现在还不到时候。
守门侍卫认得她,未多问便放行。她沿着青石道走向御书房,脚步平稳。宫灯映着她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很长。
皇帝召她来,不是为了议事。
是为了试探。
她知道。
推开殿门时,皇帝正低头翻阅奏折。听见动静,他抬眼看了她一眼,放下笔。
“你又来了。”
“臣女带了新曲,想为陛下解乏。”
皇帝没说话,只是指了指旁边的位置。
她坐下,将琴放在膝上。这把琴是新制的,桐木取自镜湖边的老树,音色比旧琴更沉一些。她试了两下音,开始弹《静心曲》。
这是她改过的版本。
原曲只有五段,她加了第六段。第六段的旋律很慢,每一个音都拖得长,像是在等什么。她在第三段时悄悄运起内力,让音波随着呼吸起伏,一点点渗入空气里。
皇帝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
他的眉头起初是皱的,听着听着,慢慢松开了。手指搭在扶手上,节奏渐渐和琴音同步。她用共鸣术探过去,感觉到他的情绪在变。警惕还在,但烦躁被压了下去,像水面浮尘被轻轻拨开。
她继续弹。
第五段结束时,皇帝睁开眼。
“这曲子,比从前柔和。”
“臣女觉得,刚硬易折,柔缓才能久长。”
皇帝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笑了下。“你说得对。”
她没接话,只低头继续弹第六段。
最后一个音落下时,殿内安静了几息。
皇帝起身走了几步,忽然抬脚踹向琴案。案几翻倒,琴摔在地上,发出闷响。他盯着她,声音冷下来:“沈家女,比她父亲更难掌控。”
她坐在原地,没有动。
太监慌忙进来收拾残局。碎片扫走时,那根断弦还在微微颤动,发出极轻的一声嗡鸣。
她起身行礼,动作不急不缓。
“臣女告退。”
皇帝没拦她。
走出大殿时,一个佝偻的身影从廊下走来。是个小太监,端着药碗,低着头,走路一瘸一拐。他走到她面前,递出药碗。
“陛下说您近日操劳,赐药调理。”
她接过碗,闻了一下。
药味苦中带涩,有三七、当归,还有一丝极淡的腥气。她抬头看那小太监。他脸上的麻子很深,眼皮耷拉着,几乎遮住眼睛。右手袖口有些鼓,像是藏了东西。
她笑了笑。
“谢谢你跑这一趟。”
小太监没应声,只是低头站着。
她端起药碗,喝了一大口。药汤温热,顺着喉咙滑下。她一边喝,一边用共鸣术探向对方。情绪波动很快传来——杀意一闪而过,随即被压抑。但她也捕捉到了别的:一丝犹豫,一点不甘,还有一丝……熟悉?
她把碗递回去,只剩半碗。
“药师要杀我,何必等到现在?”
小太监的手抖了一下。
她看着他,声音很轻:“苏眠,你若真想动手,不会选这种毒。你恨世家,可你也救过我的人。你来送药,不是为了杀我,是为了看我敢不敢喝。”
小太监依旧低着头。
但她看见,他袖子里的针收了回去。
“你不怕这药有毒?”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怕。”她说,“但我更怕你不来。”
小太监沉默了很久。
最后,他把剩下的药倒进旁边的花盆里。泥土瞬间泛起一层白沫,冒出细小的气泡。
“下次别喝这么快。”他说完,转身走了。
她站在原地,摸了摸眉间的朱砂痣。那里有点烫。
风吹过来,带着药味的余香。
她转身走向宫门,脚步比来时轻了些。
宫门外,轿辇还在等她。车夫见她出来,连忙上前掀帘。她正要上轿,忽然停下。
“等等。”
她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写了几字,交给车夫。
“送去听雨阁主院,亲手交到柳执事手里,不得经他人之手。”
车夫点头,迅速离去。
她这才登上轿辇,帘子落下。
轿子启动时,她靠在角落,手指轻轻敲着琴身。敲的是《静心曲》第六段的节奏,一下,一下,很稳。
她知道皇帝不信她。
也知道苏眠还没完全站到她这边。
但她今天做了该做的事。
琴音扰了帝心,药汤破了杀局。哪怕只是一点缝隙,也够她日后推进。
轿子经过东宫外街时,她听见里面传来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紧接着,是纸张被撕碎的响动。
她没掀帘看。
只是把琴往身边挪了挪。
第三根弦因为刚才的动作松了些,发出轻微的颤音。她伸手调了调,拧紧半圈。
音准了。
她闭上眼,耳边还回荡着皇帝那句话——“比她父亲更难掌控”。
这句话不是贬义。
是忌惮。
而忌惮,意味着她已经触到了那个位置的边缘。
轿子继续前行,穿过长街,驶向城南。
宫墙高耸,灯火通明。
一道人影站在东宫窗后,手里捏着半块断裂的玉佩。他盯着远处渐行渐远的轿辇,掌心慢慢收紧。
玉佩的裂口割进皮肉,血顺着指缝流下,滴在窗台上。
一滴,两滴。
窗外的风卷起地上的碎纸,其中一片写着“江南水道图”,转了个圈,贴在墙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