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过镜湖,吹动檐角铜铃。那声音断续响起,像谁在暗处低语。
沈清鸢坐在石台边,面前摊开一张泛黄的地图。她指尖停在镜湖位置,指腹轻轻压着那一片墨迹。谢无涯站在三步之外,手扶墨玉箫,目光落在她脸上。
“你昨夜没睡。”他说。
她没抬头,“我在想裴珩的事。”
“他没去登基大典。”
“我知道。”
她右手抚上琴弦,轻拨一声。音波散开,她闭眼,共鸣术悄然运转。琴声不是为了听,是为了探。她曾在云容身边弹过三次琴,每一次,对方的情绪都如潮水般涌来——恨意、算计、还有一丝她当时未能辨清的执念。
这一次,她将琴调转为《往生》,专引人心深处最不愿触碰的记忆。
谢无涯站着没动。他知道她在做什么。他也知道,只要她开始用这门术,就说明她已经抓到了什么。
琴音渐深。她的手指微微发颤,不是因为内力不济,而是因为感知到的情绪太过复杂。
她看到了。
不是画面,是感觉。一种近乎母性的牵连,缠绕在云容对裴珩的态度里。那种情绪不是单纯的利用,也不是纯粹的仇恨。它更像是一种扭曲的期待,仿佛在看着一个自己亲手种下的果子,等待它成熟,再亲手摘下。
她的手指一顿,睁开眼。
“她的局,差了一步。”她说。
谢无涯走近一步,“哪一步?”
“她以为裴珩会信天命。”沈清鸢的声音很轻,“可真正让她失算的,不是裴珩不信,而是她自己动了心。”
“心?”谢无涯冷笑,“她那样的人,也会有心?”
“不是爱。”沈清鸢摇头,“是控制。她需要他活着,需要他登上那个位置,不是为了他好,是为了完成她二十年前就开始布的局。她在镜湖埋了‘情蛊’,不是为了让他爱上谁,是为了让他永远走不出她设的梦。”
谢无涯沉默片刻,“所以你说的情蛊,是操控?”
“是。”她指向湖心,“这里,是她当年和裴珩母亲定下盟约的地方。她们在月下立誓,共享权势。后来裴母死得突然,云容一直认为是被背叛。她把那份恨,转嫁到了裴珩身上。但她又舍不得杀他,因为她要的不是一个死人坐上龙椅,而是一个被她操控的活傀儡。”
谢无涯缓缓抽出墨玉箫,放在唇边,轻轻一吹。音波荡开,如涟漪扫过湖面,也将萦绕在两人之间的沉闷琴意驱散。
“所以她给他设血祭之局,让他以为自己是真命天子,实则是引他赴死?”
“对。”沈清鸢点头,“她要他在最风光的时候死,死在万人之上,死在她亲手铺的路上。那样,她的执念才算圆满。”
谢无涯放下箫,“可现在,他不去了。”
“所以他破了她的局。”沈清鸢看着地图,“云容死了,但她的布局还在。只要裴珩一天不登基,这个局就不算完。可只要他一天还活着,这个局就有裂痕。”
“你打算怎么做?”
她没立刻回答。而是将手按在琴弦上,再次拨动。这一次,她没有用共鸣术,只是单纯地弹。音符落下,像是在测试某种节奏。
“我得让所有人都看清,那把椅子不是给活人坐的。”她说,“就像裴珩看清的一样。”
谢无涯盯着她看了很久。月光落在他脸上,照出他右眼下那颗泪痣。他忽然开口:“你以前从不用这么狠的手段。”
“以前我以为,只要避开就够了。”她抬眼看他,“现在我知道,躲不开。她把毒种在每个人心里,包括你,包括我,包括裴珩。我们若不动手,它就会一直长。”
谢无涯没说话。他慢慢走到她对面坐下,将墨玉箫横放在膝上。
“你要我去查什么?”
“我要你去确认一件事。”她说,“当年在镜湖,除了云容和裴母,还有第三个人在场。那个人,后来消失了。苏眠临死前提过一句,说‘钥匙不在玉佩,而在旧誓’。我一直不懂,现在我想明白了——那个见证人,才是真正的钥匙。”
“你怀疑是谁?”
“我不知道。”她摇头,“但这个人一定还活着。而且,他或她,手里握着能彻底瓦解云容布局的东西。”
谢无涯点头,“我去查。”
“别硬来。”她说,“云容死后,她的旧部不会轻易露面。他们会等,等下一个能掌控局面的人出现。你得让他们自己走出来。”
“那你呢?”
“我留在镜湖。”她看着湖面,“这里曾是她布蛊之地,现在,我要在这里破它。我会弹琴,用她最熟悉的曲子,引出那些被她操控过的人。只要他们心中还有波动,我就一定能抓住。”
谢无涯看着她,忽然问:“你不怕吗?”
“怕什么?”
“怕你也变成她那样的人。用音律操控人心,用情感牵制对手。”
沈清鸢低头,手指轻轻划过琴弦。她想起七岁那年,在密阁中碰触残卷时听到的血色琴音。她烧了三天,醒来后,世界变了。她能听见别人藏在心底的声音,能感知谎言与杀意。
她从未想过要用它来掌控谁。可现在,她不得不这么做。
“我不会。”她说,“我用琴,不是为了让人听话,是为了让他们清醒。如果最后我也变成了她,那我不如现在就停下。”
谢无涯看着她,眼神慢慢沉静下来。
“我信你。”他说,“不是因为你多厉害,是因为你一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她抬头看他,嘴角微微扬起。不是笑,是一种释然。
“你愿意帮我?”
“我说过。”他低声道,“你要去哪,我就跟到哪。你要破局,我便为你扫清障碍。”
她没再说话。只是伸手,轻轻覆在他搁箫的手背上。他的手很冷,她也是。
月光洒在湖面,水波不动。远处传来一声鸟鸣,很快消失。
她收回手,重新将琴摆正。
“我准备今晚再弹一次。”她说,“用《长相思》。”
“那首曲子……”谢无涯皱眉,“是你小时候她教你弹的。”
“对。”沈清鸢点头,“她以为那是温情,其实是枷锁。今晚,我要用它做刀,割开那些被她缝上的伤口。”
谢无涯站起身,“我守在外围。若有异动,我会吹箫示警。”
她点头。
他转身要走,又停下。
“沈清鸢。”
“嗯?”
“你记得十三岁那年,在青州城外,你识破马匪的事吗?”
她愣了一下,“记得。你怎么提起这个?”
“那时你问我,为什么要帮你。”他回头看着她,“我现在可以告诉你答案了。”
她等着。
“因为从那天起,我就知道,你和她们不一样。”他说,“你不会被任何人困住。”
说完,他走了。身影很快隐入林间。
沈清鸢一个人坐在石台边。她将《长相思》的谱子摊开,手指轻轻落在第一根弦上。
她没弹。而是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是墨九前日留下的,上面只有一个字:等。
她盯着那个字看了很久。
然后,她开始拨弦。
第一个音落下时,湖面起了微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