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鸢的手指还停在琴弦上,那片从琴箱缝隙里挑出的纸屑被她捏在指尖。墨色新,字迹陌生,写着半句话:“……心弦剑意非人为,乃天机所启”。她没动,也没说话,只是把纸轻轻放在案角。
烛火映着她的侧脸,没有血色。
门外传来脚步声,急促而沉重。林沉推门进来,身后两名亲卫抬着一人,那人浑身是血,胸口起伏极微,呼吸断断续续。
“东巷马厩那个。”林沉低声说,“没撑住,快不行了。”
沈清鸢点头,示意他们放下来。
人躺在地上,脸扭曲着,嘴唇发紫。他忽然睁开眼,喉咙里滚出一声嘶吼:“谢家才是主谋!”
声音不大,却像钉子一样扎进屋里每个人的耳朵。
林沉皱眉,后退半步。守在门口的文书官们开始交头接耳,有人低声重复这句话。
沈清鸢依旧坐着,十指缓缓搭上琴弦。她没看地上的伤者,也没抬头看任何人,只轻轻拨动第一音——《辨新谎》起。
琴音低缓,一圈圈扩散开来,贴着地面走,不惊风不动烛,却让屋里的空气变得滞重。这是共鸣术的另一种用法,不是逼供,而是探谎。她要听的,不是他说了什么,而是他心里有没有藏着别的东西。
音波渗入识海,情绪如水底浮影。
恐惧是真的。濒死之人的执念浓得化不开,那是对死亡的本能抗拒。但“谢家是主谋”这几个字,在他意识深处轻飘飘的,没有根。不像记忆,倒像是被人硬塞进去的一句话,反复刻了无数遍,成了条件反射。
她在心里记下这一点。
琴音继续,频率微调,试探更深一层。她察觉到一丝异样——这人脑中有一段空白,像是被烧毁的竹简,边缘焦黑,无法读取。而在那空白之前,最后残留的画面,是一双手递来一个布包,布包口露出一角银票,上面印着一朵云纹。
不是谢家的标记。
她收手,琴音戛然而止。
地上的人猛地抽搐一下,又咳出一口黑血。他眼神涣散,嘴里还在念:“谢家……谢家……不能让他们活……”
话没说完,身体一僵,不动了。
屋里静下来。
林沉上前探了探鼻息,摇头:“死了。”
沈清鸢没反应,只是慢慢收回手,指尖擦过第三弦。这根弦已经出现细裂纹,和昨夜一样,但这次不是因为用力过度,而是共鸣术反噬。每一次探测谎言,都会在琴与心之间拉出一道细微的伤。
她低头看着琴面,忽然道:“他嘴里有味道。”
林沉一愣:“什么?”
“苦杏味。”她说,“像是中毒。”
林沉立刻蹲下,掰开死者嘴巴闻了一下,脸色变了:“确实有。但这不是普通的毒,是迷药,混着土腥气,像是从外面带进来的。”
沈清鸢点头:“谢家惯用‘忘川散’,气味清冽,带梅香。这个不一样,浊,闷,是仿品。有人想让我们以为是谢家下的手。”
林沉明白了:“嫁祸。”
话音刚落,门被推开。
裴珩走进来,披风未解,脸上带着风沙痕迹。他刚从西境赶回,靴子上还沾着泥。听到最后一句,他站在门口,目光落在地上的尸体上。
“谁说谢家是主谋?”他问。
没人回答。
他看向沈清鸢:“你说的?”
她摇头:“是他临死前喊的。”
裴珩走近几步,低头看那具尸体。他的右手小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玄铁戒,动作很轻,但沈清鸢注意到了。这是他耐心将尽时的习惯。
“你信吗?”他问她。
“不信。”她声音很平,“共鸣术显示他在说一句不属于他的话。那句话在他脑子里,像一件借来的衣服,不合身。”
裴珩沉默片刻,忽然冷笑一声:“所以,我们追了一夜,抓了一个死人,听了一句假话?”
“不是白追。”她说,“他知道的东西不多,但他被谁控制,很清楚。他最后看到的,是一张带有云纹的银票。”
裴珩猛地抬头:“云家?”
她没直接回答,而是伸手拿起案角那张纸屑,递给他。
裴珩接过,看清字迹后眉头一皱:“心弦剑意非人为,乃天机所启?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她说,“但这两件事同时出现,不是巧合。一个死人被灌输‘谢家是主谋’,一张纸条告诉我‘心弦剑意不是人能掌控的力量’。他们在怕什么?怕我们发现真相,还是怕我们真的掌握那种力量?”
裴珩盯着她:“你觉得谢无涯知道多少?”
“我不知道。”她说,“但我现在更担心的是,有人想让我们怀疑他。越早,越狠,就越像是精心设计的局。”
裴珩没再说话,走到墙边站定。他背对着众人,一只手撑在墙上,指节微微泛白。
沈清鸢看着他的背影,忽然道:“他们要我们斗。”
裴珩回头,看她。
“谢家也好,裴家也罢,只要我们互相猜忌,幕后的人就能藏到最后。”她说,“这一招,不只是对付我,也是对付你。你昨晚刚遇袭,今天就有人急着把矛头转向谢家。你不觉得太巧了吗?”
裴珩慢慢点头:“是太巧。”
他走回案前,把纸条放下:“那你打算怎么办?”
“查下去。”她说,“不放过任何一个人,也不轻信任何一句话。尤其是临死前的话。”
裴珩看着她,忽然问:“你会不会有一天,也被人塞进一句假话,然后在我面前说出来?”
她看他一眼:“如果你听不出来,那就说明你根本不了解我。”
裴珩嘴角动了一下,没笑,但眼神松了些。
沈清鸢低头,重新把手放在琴上。她没再弹,只是轻轻按住第一弦,测试它的张力。这把琴还能用,但她知道,不能再连续施展共鸣术。刚才那一曲已经让她太阳穴隐隐作痛,额角的朱砂痣也在发热。
林沉站在一旁,低声问:“尸体怎么处理?”
“烧了。”她说,“连同他穿的衣服一起。我要确保没有任何残留的毒粉被带出去。”
林沉应声,挥手让人抬走尸体。
屋里只剩下三人。
裴珩站在窗边,望着外面。天光已经透进来,灰蒙蒙的,照在庭院里的石阶上。他忽然道:“谢无涯呢?”
“还没来。”她说。
“他会来。”裴珩说,“只要他知道这件事,一定会来。”
“等他来了,别告诉他尸体上有苦杏味。”她说,“我想看看他自己能不能察觉。”
裴珩点头。
沈清鸢坐回琴前,手指再次搭上琴弦。这一次,她没有启动共鸣术,只是试音。一串单音落下,清冷干脆。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很轻,像是刻意放慢。
她没抬头。
那人走到门口停下。
她拨动一根弦。
声音响起的同时,她听见门口那人低声说:“清鸢,我听说……有人说是谢家……”
她终于抬头,看向门口站着的人。
苏眠穿着旧青袍,手里提着药箱,脸上带着惯常的担忧表情。他走进来,把药箱放在角落,然后走向她。
“让我看看你。”他说,“一夜没睡,脸色太差。”
她没躲,任他靠近。
就在他抬手要碰她手腕时,她看见他袖口内侧,有一点红线闪了一下。
像是缝进去的。
她不动声色,轻轻把手抽回,顺势按住琴弦。
音波轻震,一圈扩散。
苏眠的手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
她低头看琴,指尖压住第三弦。
弦未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