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允之的尸体被拖走后,厅堂里只剩下一地暗红痕迹。沈清鸢站在原地,手指还搭在琴弦上,指尖微微发麻。她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闭了眼,将心神沉入方才那一瞬间的情绪波动中。
裴珩站起身,玄铁戒在指间转了一圈又停下。他看着沈清鸢,声音压得很低:“他说‘云家才是主谋’,临死前喊的,总不会是假话。”
沈清鸢睁开眼,目光落在空荡的地面。她十指轻拨,一串极短的音符响起,像水滴落进深井,无声扩散。这是《辨谎》曲的第一个调子,不为伤人,只为引出人心最深处的真实回响。
她没回答裴珩的话,而是让琴音缓缓铺开,顺着空气中的气息探向那具刚刚断气的身体残留的余温。共鸣术随之启动,她感知的不是记忆,而是情绪——人在死亡那一刻,藏不住真正的念头。
她捕捉到了。
那一声“云家才是主谋”出口时,周允之的心跳确实加快了,但那不是恐惧真相暴露的慌乱,而是一种任务完成后的松懈。就像一个人终于把信送到了指定地点,哪怕自己会死,也觉得安心。
这不是坦白,是执行最后一道命令。
沈清鸢的手指停在弦上,声音落下,厅堂重新安静下来。
“他说谎了。”她说。
裴珩皱眉:“一个快死的人,为什么要说谎?”
“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说实话。”沈清鸢看着他,“他服毒太果断,动作太快。真正想揭发幕后之人,不会连名字都来不及提就自尽。他是被人控制着,走到这一步的。”
裴珩盯着她:“可你怎么确定,那句话不是真的?”
沈清鸢没有立刻回答。她重新闭眼,十指再次轻触琴弦,这一次,音波更细、更沉。她不再去追那句遗言本身,而是逆着情绪往回探——看周允之在死前最后几个呼吸里,真正害怕的是什么。
她看到了一丝残影。
不是画面,而是感觉。一种根深蒂固的服从,一种不敢抬头直视的畏惧。他在怕一个人,一个他至死都不敢说出名字的人。那种恐惧比对死亡的惧怕还要深。
而他对云家,没有恨,也没有敬,只有一种工具般的漠然。
沈清鸢睁眼,语气平静:“他不怕云家,他怕的是那个让他去投靠云家的人。他喊出那句话,不是为了揭发,是为了把我们的注意力引过去。”
裴珩沉默片刻,忽然问:“你是说,有人故意让他这么说?”
“不是有人。”沈清鸢摇头,“是他自己知道该怎么说。他的主子不需要现身,只需要在他脑子里种下一个念头,等时机一到,他自己就会跳出来背锅。”
裴珩眼神一沉。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能在朝中安插眼线,能让人临死前仍执行指令,还能精准操控舆论方向——这种手段,已经超出了寻常权谋的范畴。
“所以云家……”他顿了顿,“只是被推出来挡刀的?”
“他们是有分量的盾。”沈清鸢站起身,走到桌边,拿起那份密报,“兵法外流,边关告急,江湖震动,所有人第一反应都会去查云家。毕竟他们和我们有旧怨,又有实力搅局。可如果这一切本就是冲着转移视线来的呢?”
裴珩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想起昨夜截获的两份抄本,都是从宫里流出的。周允之职位不高,却能接触到军机要件,背后必有高官庇护。但如果这个高官,本来就是布局的一部分呢?
他抬眼看向沈清鸢:“你的意思是,真正的主谋,根本不在明面上?”
“她在。”沈清鸢的声音很轻,“但她不想让人看见她。”
两人同时静了下来。
厅堂里的其他人依旧站着,没人敢开口。几名文官低着头,手攥着袖口,指节泛白。暗卫们守在门口,眼神警惕,但谁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
沈清鸢转身走回琴前,手指轻轻抚过十二律管。香炉里的烟还在升,形状未变,仍是战备信号。她没有熄它,也没有加新的香。
她知道现在不能动。
一旦他们表现出要针对云家的动作,就等于落入了对方的节奏。真正的敌人会在暗处冷笑,看着他们互相残杀。
“我们不能去斗云家。”她说。
裴珩点头:“但现在的问题是,如果不查他们,我们也没别的线索。”
“线索还在。”沈清鸢看着他,“周允之不是唯一的棋子。他能被操控,说明背后有一套方法。只要还有人用同样的方式做事,就会留下痕迹。”
裴珩看着她:“你要等下一个?”
“我不用等。”沈清鸢十指按弦,轻轻一拨,“我可以引。”
裴珩明白她的意思。她是想设局,逼那些躲在后面的人再出手。可这太危险。对方既然能精准灭口,就一定有办法察觉异常。
他刚要开口,沈清鸢忽然抬手,做了个止声的动作。
她的手指停在半空,眉头微蹙。
裴珩立刻察觉不对。他屏住呼吸,厅堂里所有人都静了下来。
沈清鸢闭上眼,共鸣术悄然展开。她不是在听声音,而是在感知情绪——厅堂里每个人的反应。
大多数人是紧张,是不安,是害怕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些都很正常。
但有一个人,在听到“引”字的时候,心跳变了。
不是加快,也不是减慢,而是突然变得规律。像一口老钟,原本走得有些乱,忽然被人拨正了一瞬。
那种规律,不属于自然反应,更像是训练出来的压制。
沈清鸢的指尖缓缓落下,搭在最低的那根弦上。她没有弹,只是让真气一点点渗入琴身,准备随时发动《控局》曲的第一音。
她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向右侧第三根柱子旁的文官。
那人穿着青袍,手里捧着记录册,低着头,看起来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但他刚才那一瞬的心跳,暴露了他。
他不是来听命的,他是来确认的。
确认沈清鸢会不会真的去查云家。
沈清鸢没有点破。她收回手,淡淡道:“今日议事到此为止。各位回去后,照常处理公务,不要对外透露半个字。”
众人松了口气,纷纷行礼退下。那名文官也低头跟着离开,脚步平稳,没有丝毫异样。
沈清鸢坐在原地,直到所有人都走远,才低声对裴珩说:“柱子旁边那个,记下他的脸。”
裴珩点头,眼神冷了下来:“你早发现了?”
“就在你说‘不能去斗云家’的时候。”沈清鸢看着门口的方向,“他松了口气。不是为自己,是为别人。”
裴珩握紧拳:“他是下一个传话的?”
“也许。”沈清鸢十指离弦,缓缓站起身,“也可能,他是来确保我们不会往更深的地方挖。”
裴珩看着她:“你要怎么做?”
沈清鸢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渐亮的天色。香炉里的烟还在盘旋,纹丝未乱。
她伸手,轻轻掐断了一缕上升的烟。
烟断了,却没有散。
“让他们以为,我们信了。”她说。
裴珩看着那截悬在空中的烟,没再说话。
他知道,真正的猎手,从来不会急着出手。
沈清鸢转身走回琴边,手指轻轻按在弦上。她没有弹完整的曲子,只是反复拨动一个单音,极轻,极稳,像在测试一根绳子的韧性。
她的目光落在地上那道血迹上。
周允之死了,但他带来的混乱还没结束。
而真正的棋手,此刻正在某个地方,等着看他们如何落子。
沈清鸢的指尖忽然一顿。
她听到了一点声音。
不是来自厅外,而是来自自己的袖口。
那里,有一点极细微的震动,像一根针在轻轻敲打布料。
她慢慢抬起手,掀开袖角。
一枚铜片卡在内衬缝线里,只有指甲盖大小,边缘磨得发亮。
这不是她放的。
她看向窗外。
风没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