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关鸟的翅膀在晨风里动了一下,沈清鸢抬手取下它脚边的小竹筒。
竹筒打开,里面没有字条。她正要放下,却发现底部刻着一行极细的痕——是云铮惯用的暗记,指向听雨阁密室。
她转身就走。
密室门虚掩,推开来时,案几上放着一封信,未封口。她认得那笔迹,粗直有力,是他练了多年才改掉的歪斜写法。信上只有八个字:“镜湖无解,边关有光。”
旁边是一只空糖罐,罐底压着一朵干枯的并蒂莲。花瓣边缘发褐,却还连着茎脉,像是被小心保存了很久。她指尖碰上去,花没碎,心却震了一下。
这花是多年前在镜湖采的。那天云铮刚学会弹《听雨》,她夸他指法稳,他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包糖渍梅子,请她尝一颗。两人坐在湖边石上,一边吃一边说话,顺手摘了那朵并蒂莲。他说,花开两头,像他们这种人,总想找个地方安身。
后来他再提起这事,总会说一句:“糖渍梅子配并蒂莲,甜得能忘仇。”
如今糖没了,花也干了,人也不见了。
她把信收进袖中,提琴出门。
天刚亮透,雾还没散尽。她沿着江岸往南去,脚步不快,也没停。路上行人稀少,只有挑夫背着货赶早市。远处码头方向传来号角声,一声接一声,压得空气发沉。
等她赶到时,江面已被封锁。三艘战船横列水道,弓弩手立于甲板,长矛插地。岸边高台上站着一人,玄色劲装,银鳞软甲贴身,右手小指上的铁戒转了一圈又一圈。
裴珩看见她,没动。
她走上前,在离石案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案上摆着她的琴,青瓷斗笠盏里半杯茶还冒着热气。她坐下来,端起茶喝了一口,放下。
然后抬手拨弦。
第一个音出来时,江风吹乱了雾。她奏的是《送别》,江南人人都听过的小调。曲子不急,讲的是游子辞亲、老母倚门、妻子缝衣到天明。
可这一次,音波不是往外传,而是往下沉。
前排士兵站得笔直,脸上却变了颜色。有人低头摸怀中布袋,那是家书;有人嘴唇微动,喊了一声“阿姐”;一个年轻士卒突然扔下长矛,跪在地上,肩膀一抽一抽。
裴珩猛地回头,“闭气!堵耳!这是音律控心术!”
没人动令。又有几个士兵松了手里的兵器。
就在这时,江心一条小舟离岸。一人跃起,踏过浮板,一步登岸。他穿着粗布短打,左臂火焰状胎记露在外头,耳上银环轻晃。背上重剑缠满铁链,落地时震得石板裂开一道缝。
云铮站在三人中间,看着沈清鸢笑了笑。
“我不是逃。”他说,“我是来告辞的。”
裴珩盯着他,“你知不知道北边现在是什么地方?外族拿着天机卷残页,聚了十万骑兵。你这一去,就是送死。”
云铮摇头,“可若没人去点灯,黑暗永存。”
裴珩拔剑出鞘半寸,“那你告诉我,你凭什么觉得自己能活着回来?凭你身上这点血?还是凭你背的这把破剑?”
云铮没答。
沈清鸢琴音忽然变了。
《送别》收尾,转入《安魂》。低音如潮水漫过地面,震得人脚底发麻。她手指按在第三弦上,共鸣术悄然展开——不是探情绪,是压杀意。
她感觉到裴珩的心跳加快,杀念翻涌。也感觉到云铮呼吸下沉,肌肉绷紧。两人之间的空气像拉满的弓。
她不让这箭射出去。
云铮忽然转身,双手握剑,猛然插入两人之间的石缝中。剑身宽厚,寒光映出雾气,也映出人影。
左侧是沈清鸢,月白衣袂随风轻扬;右侧是裴珩,玄甲冷光凛冽。两人的倒影在剑脊中央缓缓靠近,最后重叠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
云铮望着剑影,声音很轻:“你们走的路,我都替你们看过。这一剑,不是阻隔,是见证。”
他说完,抬手摘下耳上银环,轻轻放在琴畔。
然后转身,一步步走回船上。
船帆升起,绳索松开。小舟顺着水流往后退,慢慢离开岸边。
沈清鸢没有起身。
她看着船影在雾中变小,最后只剩一个黑点。直到再也看不见,她才低下头,发现琴弦断了一根。是刚才奏《安魂》时崩的,断口齐整,扎进她指腹一道血线。
她没擦。
裴珩站在高台,看了很久。最后挥手,下令撤军。士兵陆续收兵列队,有人回头看了一眼那把插在地上的剑,没人敢拔。
他走下台阶时,脚步顿了一下。
他看见剑面上还留着那重叠的影子,月白与玄色交叠,像被什么牢牢钉住。
他没说话,翻身上马,走了。
岸边只剩沈清鸢一人。
她把断弦缠进袖中,连同那枚银环一起收好。糖罐还在案上,她拿起来,打开盖子闻了闻。
什么味道都没有了。
她把它抱在怀里,站起来。
远处江面平静,风停了。那只机关鸟不知何时飞了回来,落在她肩头,翅膀收拢。
她往前走了一步,脚尖碰到一块石石。
低头看,是刚才剑插入的地方。石缝里渗出一点水,混着泥土,慢慢往下流。
她没再看第二眼。
船已走远,话说完了,人也分开了。
她站在原地,手里抱着空罐,肩上停着铁鸟,风吹乱了额前碎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