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还在吹,火把只剩一支在撑。
沈清鸢的手指搭在琴弦上,没有用力,只是轻轻一碰。声音很短,像一根线,拉回了所有人的神志。
她弯腰,把那封遗书放在石门前的地上,离云容的手不远。火光照着字迹,墨痕清晰可见。
“你护了他二十年。”她说,“可曾有一日安心?”
门外的人没动。过了很久,那件暗红长裙微微晃了一下,像是被风吹的,又像是身体先于意识颤抖起来。
云容低头看着那张纸。她看见了“吾儿珩”三个字,喉咙就紧了。再往下看,每一个字都像针扎进眼睛里。
她忽然蹲下去,一只手撑住地面,另一只手死死抓着门缝边缘。她的肩膀开始抖,不是哭声先来,而是呼吸乱了,断断续续地吸气,像是憋得太久终于裂开一道口子。
“我竟恨错二十年……”她开口,声音已经变了,“我以为她要我死在那天夜里……我以为她是推开我……”
裴珩站在原地,没有靠近。他的脸在昏光下看不分明,只有眼神一直盯着门外那个人。
“所以这二十年,你练兵、炼尸、夺权……都是为了等一个你根本误解的人回来?”
云容抬起头,脸上全是泪,却没有嚎啕大哭。她只是看着他,嘴唇动了动:“我是替她活着的。她说让我活下去,我也让她儿子活下去。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是真的还活着。”
沈清鸢闭上眼,再睁开时,手指已抚上琴面。
她调音,动作很慢。琴弦发出细微的响,一声接一声,不高不低,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一段记忆。
《静夜思》的第一个音节响起。
这不是攻,也不是防。这是引。
共鸣术顺着琴音探出,不再是刺向敌人,而是缓缓渗入对方心底最深的地方。那里埋着一个女孩被人推下枯井时的尖叫,藏着新婚夜独坐空房时的沉默,也压着抱着婴儿逃出宫门时的脚步声。
云容的身体猛地一震。
她听见了。她听见自己小时候哼过的调子——那是母亲哄她睡觉的声音,也是后来她在宫中偷偷唱给襁褓里的裴珩听的曲子。
琴音继续流。
她的手松开了门缝,慢慢抬起来,贴在左腕的鎏金护甲上。那层金光闪闪的东西,戴了十几年,从未摘下。它象征权力,代表身份,是她用血与毒换来的地位证明。
但现在,她觉得它重得压人。
“我不是要当女帝……”她喃喃说,“我只是不想再跪下去求谁收留我……我不想再被人当成废物扔掉……”
沈清鸢的琴声不变,依旧平稳。
可云容的情绪已经开始翻涌。她突然抬手,抽出腰间长剑,不是指向别人,而是对准自己的左手。
剑锋落下。
金属碎裂的声音刺耳极了。护甲应声而断,裂成几片掉落,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
血立刻从手腕处涌出来。她没躲,也没按住伤口,任由血珠一颗颗滴落。
有一滴,正好落在地上的残页密道图上。
沈清鸢指尖一顿,琴音戛然而止。
她立刻蹲下身,盯着那张图。血顺着纸上的折痕往下走,像是有了方向,沿着某种看不见的纹路蔓延开来。
原本空白的一角,渐渐浮现出线条。山川、河流、星宿标记逐一显现,最后定格在一个名字上——
天枢隐阁。
她伸手碰了碰那个字,指腹传来微弱的凹凸感。这不是幻觉,也不是巧合。这张图,本来就不完整,只有特定方式才能激活隐藏部分。
“这是……”她低声说。
裴珩也走了过来。他看了一眼地图,又看向门外。
云容仍跪在那里,左手垂着,布条还没缠上。她看着自己流血的手,忽然笑了下。
“原来我一直守着的,不是江山。”她说,“是她的命。”
没有人接话。
墓室里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声音,还有血滴落在纸上的轻响。
沈清鸢慢慢站起身,把琴收回匣中。她没有合上盖子,只是让它半开着,随时可以再奏。
裴珩低头看着脚边的地图。他的影子盖住了“天枢隐阁”四个字。
“你要这个?”他问。
“我不需要了。”云容说,“我要的是他能好好活着。可我现在知道,你母亲不要江山,也不求复仇。她只要你能活下来。”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所以我错了。我不该逼你开门,不该拿诏书吓你。我……太怕失去你了。”
沈清鸢看着她。这个女人曾经下令屠城,亲手毒杀三十七口人,掌控五世家命脉如操傀儡。可现在,她坐在血泊里,像个终于承认自己累了一辈子的孩子。
“那你接下来想做什么?”沈清鸢问。
云容摇头。“我不知道。我没有家,也没有名字。我顶了别人的姓活到现在,如今连这个身份也不要了。”
她抬起脸,看着裴珩。“你还记得那个抱你出宫的女人吗?”
裴珩没说话。
他知道。母亲临终前给他看过一幅画。画上有两个女子,雪地里跪着,一个抱着孩子,一个举着手腕,上面有血。
他说过,一生一死,一诺千金。
现在他知道,那个举手的女人,就是眼前这个满身伤痕的女人。
他往前走了一步,停在石门前。
两人之间仍是厚厚的石头,但隔的不再是仇恨。
“你说你要护我。”他说,“那你有没有想过,我想怎么活?”
云容看着他,眼里有光也有暗。
“我没有资格管你了。”她说,“但我希望你知道真相。不只是关于你母亲的,还有关于‘天机卷’的。它不是兵器图谱,也不是传国信物。它是医典。”
沈清鸢眉头一跳。
“什么医典?”
“能救绝症的方子。”云容说,“当年皇室有人染怪病,群医束手,唯有药王谷留下这部卷,记载破解之法。可它必须由‘医武双绝’之人开启,否则只会引来祸乱。”
她喘了口气,声音更轻:“你母亲拼死保下你,不是为了让你打仗,是为了让你活着。她知道你体质特殊,将来可能得那种病。”
空气一下子沉了。
沈清鸢看向裴珩。他的脸色变了。
他从小体寒,每逢阴雨便关节刺痛,内息运行时常有滞涩。这些他都忍着,以为是习武不当所致。
原来不是。
云容看着他们,眼神渐渐平静。“我知道的都说完了。你要杀我,我不拦。你要走,我也不追。我只是……终于敢说出真话了。”
她低下头,撕下裙摆一角,简单包住手腕。动作很慢,像是做完这件事,就再也没有别的事可做了。
沈清鸢走到裴珩身边,低声说:“地图是真的。”
他点头。
“她也是真的。”她又说。
他也点头。
然后他转身,走向铜箱。他弯腰,将那半块玉佩重新放进去,合上盖子。七十二副铠甲静静立着,没有反应。
他回到门前,隔着石缝看着外面的人影。
“我不原谅你。”他说,“但你可以跟着我们。”
云容抬头,没说话。
“你想赎罪。”他说,“那就用剩下的日子去做。不是跪在这里流泪,是站起来,走下一步。”
风从门外灌进来,吹动她的发丝。
她慢慢撑着地面,站了起来。腿有些软,但她没有扶墙,也没有靠门。
她站着,面对着里面两个人。
沈清鸢拿起琴匣,往肩上一背。她的手刚放下,忽然察觉脚下不对。
她低头。
那张血绘地图上,又有新的变化。血迹并未干透,反而顺着某个节点继续延伸,在“天枢隐阁”下方,显出一行小字——
“见阁者,必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