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下的风带着焦味,沈清鸢站在城墙最高处,手扶琴身。她刚走下斜坡不久,脚底还踩着即将倒下的那片血地。云铮摘下的银环滚落黑暗,她没回头去看。
远处鼓声未歇,地面微微震动。
裴珩跟在她身后半步,掌心的伤口重新渗出血来。他没有包扎,只把剑柄握得更紧。谢无涯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断墙后,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城外火光骤亮。
一队黑甲兵押着数百百姓走上前,队伍最前方,一个女人被铁链锁住手腕,怀里死死抱着孩子。他们身上都挂着破布条,上面写着“降”字。云容站在人群之后,暗红长裙拖在地上,鎏金护甲映着火光,像披了一层血壳。
“沈清鸢。”她的声音不高,却传遍整段城墙,“交出天机卷,我放他们活命。否则,一个时辰后,杀十人;两个时辰后,屠百人。”
沈清鸢没动。
她低头看了眼膝上的琴,手指轻轻拨了一下弦。音不成调,却让心跳慢了下来。
裴珩低声道:“她在逼你露底牌。”
“我知道。”她说。
“你刚才用了共鸣术,不能再强行催动心脉。”
“我没别的选择。”
她坐了下来,将琴摆正,指尖按上七弦。第一个音落下时,风好像停了。
《慈母吟》起。
这是母亲教她的第一首曲子。那时她还不懂什么是生死,只知道每次弹完,母亲都会轻轻摸她的头。
琴音扩散开去,城下的人群有了动静。一个老妇突然跪倒在地,抱住身边少年嚎啕大哭。那少年原本面无表情,此刻也颤抖起来,伸手搂住老人肩膀。
更多人开始抽泣。母亲抱紧孩子,妻子抓紧丈夫的手。恐惧仍在,但某种更深的东西被唤醒了。
云容眉头微皱,抬手一挥。两名黑甲兵立刻抽出刀架在一对母子脖子上。
可就在这时,一个小男孩挣脱束缚,跌跌撞撞往前跑了两步。他举起一块木牌,上面用炭笔写着一个歪斜的“沈”字。
“姐姐救我!”他喊。
声音不大,却穿透了琴声。
云容猛地抬头,目光盯在那块木牌上。她整个人僵住,连呼吸都停了。
沈清鸢察觉到了。
她没有停下,反而加重指力,让琴音更深地钻进人心。这一次,她不再只是抚琴,而是用共鸣术直接探向云容的情绪。
执念藏得很深。
但她感觉到了——一种被撕裂的痛,不是来自仇恨,而是被抛弃后的空荡。那种从小就被踩进泥里的感觉,从未消失。
云容的手指动了动,像是想抓住什么。
裴珩一直盯着她的眼睛。就在那一瞬,他拉开弓,箭尖对准她左腕。
“嗖!”
箭矢破空而至,精准击中鎏金护甲连接处。金属崩裂,护甲脱落,摔在地上发出沉闷响声。
几乎同时,一道黑影从侧翼掠出。墨玉箫如毒蛇吐信,直刺云容右肩。她仓促闪避,仍被划开皮肉,鲜血涌出。
她踉跄后退一步,单膝触地。
沈清鸢站起身,琴音未断。她看着下方那个跪着的女人,声音平静:“你争了一生,杀了一世,可曾想过,你真正想要的,从来不是权力,而是有人对你说一句‘你很重要’?”
云容抬起头,脸上没有怒意,反而露出一丝古怪的表情。
“你说什么?”她低声问。
“你执念太深,该放了。”
“放了?”云容忽然笑了,“你以为你懂我?你母亲中毒那天,我在窗外站了一个时辰。她咳着血,还在写遗书。你知道她写了什么吗?”
沈清鸢没答。
“她写的是——‘容儿若知今日,当初就不该救她’。”云容缓缓站起,右手按在肩伤上,“我是她亲手救回来的人。也是她亲手放弃的人。”
沈清鸢心头一震。
“你……”
“我不是敌人。”云容盯着她,“我是她妹妹。”
风忽然大了起来。
沈清鸢的手指悬在琴弦上方,没能按下下一个音。
裴珩上前一步,挡在她身前。
“你说你是她妹妹?”他问。
“你不信?”云容冷笑,“去看看密阁第三排第七格的暗柜。那里有一幅画像,画的是两个小姑娘。一个穿粉裙,一个穿灰衣。穿灰衣的那个,眉心也有朱砂痣。”
沈清鸢呼吸一滞。
她记得那幅画。
小时候她翻到过一次,问母亲是谁。母亲当时脸色发白,立刻让人把画烧了。她只记得画上两人牵着手,站在梅树下。
穿灰衣的女孩,和她长得极像。
“那你为什么害她?”她终于开口。
“我没有害她。”云容声音低下去,“是萧家下的毒。我只是……没有救。”
“为什么?”
“因为她要把你送走。”云容看着她,“她说你要去学真正的本事,不能留在江南。可你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吗?因为她怕你重蹈我的覆辙——被人当成工具,最后连名字都不配留下。”
沈清鸢手指发抖。
“所以你恨她?”
“我恨她不让我选择。”云容慢慢抬头,“我恨她明明可以带我一起走,却说我‘命格不好,会克亲人’。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都没眨一下。”
她抬起手,指向城墙上那盏孤灯。
“今晚之前,我想杀了你。我要让你尝尝,被人当作祭品是什么滋味。”
“但现在……我不知道了。”
沈清鸢看着她肩上的伤,血正顺着指缝流下。
她缓缓放下手,琴音渐弱,终至无声。
城下一片寂静。百姓们仍挤在一起,但不再颤抖。那个举牌的小孩被母亲拉回怀里,木牌掉在地上,沾了灰。
云容站着没动,也没擦血。
裴珩松开弓弦,却没有收箭。
远处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骑快马冲入火光范围,马上人穿着听雨阁密使的黑袍,手中举着一封火漆信。
他翻身下马,高声道:“报——边关北岭发现大量粮车,皆印有云家徽记!另有俘虏供述,云家私藏军械三千具,藏于青崖谷!”
云容瞳孔猛然收缩。
沈清鸢看向裴珩。
裴珩点头。
她重新坐回琴前,手指搭上弦。
“你还想打?”云容盯着她。
“我不想。”沈清鸢说,“但我必须查清真相。如果你真是我姨母,那就交出所有证据,自缚入城。我可以保你性命。”
“保我性命?”云容忽然笑出声,“你以为,我现在在乎这个?”
她转身面向自己的士兵,扬起染血的手臂。
“撤。”
黑甲兵迅速后退,拖着百姓一同离开。动作整齐,毫无混乱。
沈清鸢没阻拦。
她看着云容的背影,忽然道:“那幅画,你还留着吗?”
云容脚步一顿。
她没有回头,只从怀中取出一块布巾,轻轻放在地上。
布巾打开,是一小截焦黑的画角。能看清一只小手,牵着另一只。
然后她走了。
火光吞没了她的身影。
沈清鸢慢慢起身,走下城墙台阶。她的腿有些软,但还是撑住了。
裴珩跟在后面,一句话没说。
她走到那块布巾前,蹲下身,拾起残画。
指尖碰到焦痕时,琴匣突然发出一声轻响。
像是某根弦,自己震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