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只剩一簇微光,贴着石壁摇晃。沈清鸢的手还搭在琴上,指尖压着最后一根弦,没松也没动。
她听见了呼吸声变了。
裴珩站在石台东侧,右手已经按上了剑柄。他的目光从云容脸上移开,又缓缓转向谢无涯。那人不知何时出现在祖坟外的高崖边,墨玉箫横在胸前,像一道无声的界线。
云容低头看着自己包扎的手腕,血还在往外渗。她没去管,只是慢慢退到石台边缘,靠住一块断碑。她的嘴角动了一下,像是冷笑,又不像。
谢无涯一步步走下来,脚步很轻,但每一步都让地面震一下。他的眼睛只盯着裴珩,声音冷得像井水:“你手里握着半块玉佩,就以为能拿走天机卷?”
裴珩没答话。
谢无涯抬手,墨玉箫尖直指他心口:“这东西,从来就不是留给逃命的人的。”
“那你呢?”云容忽然开口,声音沙哑,“谢家当年跪着求我放一条生路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说这些话?”
谢无涯猛地转头,箫尖偏了一寸,却仍不放下。他的眼神扫过云容的脸,又落回她腰间的香囊。那布角微微掀动,露出一点干枯的花瓣。
沈清鸢手指一颤。
她立刻拨弦。
琴音不高,只是一声轻响,像雨滴落在瓦片上。第二声接上来,节奏平稳,一圈圈散开。她的共鸣术顺着音波探出去,不是攻击,也不是试探,而是把三人之间绷紧的气流一点点拉松。
裴珩的手从剑柄上移开半寸。
谢无涯的肩松了一瞬,但很快又绷紧。
云容闭上眼,呼吸慢了下来。
沈清鸢继续抚琴,改奏《流水》变调。她的指腹在弦上轻轻震颤,模拟出细雨落地的频率。这张血绘地图她看得清楚——“天枢隐阁”四个字周围有股排斥之力,像是被人用意念封死的门。
她必须打开它。
琴声第三叠响起时,纸面突然抖了一下。
所有人都察觉到了。
那张摊在地上的地图,边缘开始发黑。血迹像是活了一样,顺着折痕往回收。还没等任何人反应,火焰从“天枢隐阁”四个字中间窜起。
火是蓝的。
烧得安静,也不烫人。反而带着一股凉意,扑在脸上像湖水溅上来。
灰烬飘起的瞬间,两个字浮现出来——
镜湖
沈清鸢的琴音戛然而止。
她的手指停在断弦上,指尖被划出一道细口,血珠冒出来,滴在琴面。
谢无涯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原本挺直的背脊弯了一下,像是被人从背后刺了一刀。墨玉箫尖不受控制地垂下,碰到地面发出一声轻响。
他的瞳孔缩成针尖大小,死死盯着那两个字,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声音。
云容睁开了眼。
她看了谢无涯一眼,又低头看向自己的香囊。手指慢慢收紧,把那朵干枯的并蒂莲攥在掌心。她笑了,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原来她最后还是选了那里。”
裴珩皱眉。“镜湖?那是哪里?”
没人回答他。
沈清鸢盯着谢无涯。他的呼吸变得很乱,额角有汗渗出来,手指紧紧扣着箫身,指节泛白。她知道这个地方对他意味着什么。共鸣术刚才捕捉到一丝极深的情绪波动——不是恨,也不是怒,是一种被彻底撕开的痛。
就像小时候被人拖进泥潭,再也爬不出来。
她轻轻放下琴,伸手去碰那团灰烬。
指尖刚触到,一股熟悉的气息冲进脑海。不是香味,也不是温度,而是一种感觉——春夜的风,吹过湖面,带着柳絮拂脸的痒。
她母亲常去的地方。
也是她七岁那年,第一次听到《心弦谱》哭声的地方。
“你们都认识这个地方。”她开口,声音很稳。
谢无涯终于动了。他抬起头,看她,眼神复杂得像缠在一起的线。他想说话,但只吐出一个字:“你……”
云容冷笑一声:“你以为她是谁带大的?你以为那些琴谱,是怎么落到她手里的?”
谢无涯猛地闭嘴。
裴珩看向沈清鸢。“你知道?”
她点头。“我知道那里不只是个湖。它是钥匙。”
“见阁者,必见血。”云容低声重复这句话,然后抬头看谢无涯,“你敢去吗?那个地方埋了你的过去,也埋了我的命。”
谢无涯没动。
他的箫还垂在地上,但他整个人像换了一个人。刚才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沉下去的东西。他知道她说的是真的。镜湖底下有一座废亭,亭子里有一把断琴。那是他亲手砸的,为了断掉和沈清鸢的约定。
也是他第一次杀人前,坐了一整夜的地方。
沈清鸢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她没有说话,只是把手放在他的手腕上。她的共鸣术再次启动,这一次不是探测,而是传递——一段旋律,很短,只有三个音符。
谢无涯浑身一震。
那是他们小时候在湖边合奏的第一支曲子。
他的手开始抖,箫差点脱手。
“你要天机卷?”沈清鸢看着他,“那就别再用‘强者’当借口。你要是不敢面对那里,你现在就可以走。”
谢无涯咬牙。“我不是怕。”
“那你为什么手抖?”她问。
他没答。
云容在一旁冷冷道:“因为他知道,一旦踏进镜湖,他就不再是谢家少主,也不是九阙高手。他只是个被娘亲推下水、又被父亲抽了一百鞭子的小孩。”
谢无涯猛然抬头,眼中闪过怒意。
但那怒意很快就熄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看着那根始终无法完全伸直的中指——那是小时候被打断后接歪的。他忽然明白,为什么每次靠近沈清鸢,他的箫声总会乱。
因为他根本不想对抗她。
裴珩往前走了一步。“如果那里这么重要,我们现在就该动身。”
“不行。”沈清鸢说。
两人都看向她。
“地图烧了,只剩这两个字。”她说,“但我们不知道怎么进去。镜湖每年只在月圆之夜现一次入口,错过就得等一年。”
“还有三天。”云容说,“月圆之前,我们必须赶到。”
谢无涯终于把箫从地上抬起来。他握得很紧,手背上青筋凸起。他看向沈清鸢,声音哑了:“你确定要回去?那里不只有回忆,还有机关。你母亲当年设下的阵,没人能活着闯出来。”
“所以我才需要你们。”她说,“一个知道真相的人,一个背负罪孽的人,还有一个……真正想活下去的人。”
她的目光扫过裴珩。
他没避开。
风忽然大了些,吹起几片灰烬,在空中打了几个旋,落在谢无涯的鞋面上。他没抖,也没擦。
沈清鸢弯腰捡起琴匣,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她的动作很慢,像是在等什么。
云容靠在断碑上,左手慢慢松开香囊。她看着谢无涯,忽然问:“你还记得那天晚上,是谁把你从湖里捞出来的吗?”
谢无涯眼神一滞。
“是你。”云容说,“你自己爬上来的。浑身是伤,嘴里还咬着一根芦苇。你说你要活着,要让他们都后悔。”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现在,你还记得吗?”
谢无涯闭上眼。
三息之后,他睁开,抬手将墨玉箫重新别回腰后。他的背挺直了,眼神也清了。
“我跟你去。”他说。
裴珩看了沈清鸢一眼。“我们一起去。”
沈清鸢没说话。她只是把琴放进匣子,盖上一半,留出一条缝。
她的手指还在流血,血顺着琴弦滴下去,正好落在“镜湖”两个字的残迹上。
血没有晕开。
反而像被吸进去一样,迅速渗入纸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