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比往年来得迟些。豫东平原的残雪还凝在老厂区的瓦楞间,像给灰败的厂房镶了道白边,风穿过锈蚀的铁栅栏,卷着枯草碎屑撞在紧闭的车间门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惊飞了檐下缩颈的麻雀。张天放站在镇办纺织厂的大门前,脚下的冻土踩上去硬邦邦的,鞋跟敲着裂开的水泥地,回声在空旷的厂区里荡开,竟有种叩问旧时光的意味。
“张总,这就是咱们镇的老纺织厂了。”王镇长搓着冻红的手,语气里带着几分局促,伸手推开那扇掉漆的铁皮门,“以前也是县里的明星企业,高峰时养活三百多号人呢,这几年……唉。”
门轴“吱呀”作响,像不堪重负的老人在呻吟。张天放抬步迈进厂区,目光扫过眼前的景象:几栋红砖厂房的墙皮大块大块剥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体,像是陈年的伤口;车间外的空地上,散落着断裂的纱锭和生锈的罗拉,一台老式梳棉机被弃在墙角,铁皮外壳上积着半指厚的灰,只有“1982年制造”的钢印还隐约可辨;远处的办公楼窗户蒙着塑料布,被风吹得鼓鼓囊囊,偶尔有碎纸从窗缝里飘出来,打着旋落在荒草萋萋的花坛里。
“去年冬天就彻底停了。”跟在身后的老厂长李建国叹了口气,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劳动布褂子,袖口磨出了毛边,手指关节因为常年操作机器而有些变形,“设备老了,订单也被南方的大厂抢走,工资都发不出来,年轻人全走了,剩下的都是在这儿干了半辈子的老骨头。”他指着车间墙上褪色的标语——“抓革命,促生产”,声音发颤,“我从学徒干到厂长,眼睁睁看着它从热闹到冷清,夜里听见这厂区的动静,都觉得是机器在哭。”
张天放没说话,走到那台老式梳棉机前,伸手拂去上面的灰尘。冰冷的铁皮下,似乎还残留着昔日机器运转的余温。他弯腰查看机器的铭牌,指尖划过“上海纺织机械厂”的字样,脑子里已然开始高速运转——就像调试一段复杂的代码,他在心中拆解着这个老厂的“系统组件”:厂房是基础架构,虽陈旧但主体完好,只需加固翻新;设备是核心模块,部分可修复升级,部分需淘汰替换;而那些留下的老职工,便是熟悉系统逻辑的“资深程序员”,只是缺乏新的“编程工具”。
“李厂长,厂里的设备清单和职工档案都还在吗?”张天放直起身,语气平静。
“在!都在!”李建国眼睛一亮,连忙点头,“我怕以后有机会重启,都锁在办公室保险柜里了,连每台机器的维修记录都没丢。”
“王镇长,借镇政府的会议室用用,下午请几位职工代表过来。”张天放转头说道,“另外,帮我找一部能打长途的电话,我需要和深圳的团队通个气。”
镇政府的会议室不大,墙皮同样有些斑驳,墙上挂着“发展乡镇企业,带动经济增长”的横幅,八仙桌擦得锃亮,上面摆着刚沏好的热茶,氤氲的水汽模糊了窗外的景象。张天放坐在桌前,面前摊着李建国拿来的设备清单,纸上的字迹密密麻麻,有些地方用红笔标注着“待修”“报废”的字样。他指尖在清单上滑动,时而停顿,时而在旁边空白处写下一串数字——那是他估算的维修成本和升级费用。
“叮铃铃——”桌上的拨号电话响了,是深圳那边接通了。张天放拿起听筒,苏月晴清脆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几分电流的杂音,却依旧条理清晰:“天放,你传过来的老厂资料我看过了,财务团队做了初步评估,改造总投资大概需要两百万,主要用于设备更新和厂房翻新,预期年回报率不到8%,远低于我们其他项目。”
“我知道RoI不高。”张天放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陆续赶来的职工代表,他们穿着朴素的棉袄,脸上带着拘谨和期盼,“但你算过另一笔账吗?这里有两百多名熟练工人,他们掌握的操作技能是现成的‘技术储备’;老厂紧邻国道,物流成本比在深圳低15%;更重要的是,龙腾现在急需配套的零部件加工厂,把这里改造成键盘和鼠标的塑料外壳生产基地,正好能衔接我们的生产线。”
听筒里传来翻文件的声音,苏月晴的语气里多了几分认同:“你是想把它变成龙腾的配套厂?这样一来,供应链的稳定性确实能提升,而且……”她顿了顿,“品牌价值和社会价值很大。现在外界都盯着我们这些民营科技企业,这样的投资能让龙腾的形象更立体,政府那边也会更支持我们的后续项目。”
“这不是单纯的慈善。”张天放的目光落在窗外一位抱着孩子的女职工身上,那孩子正好奇地扒着会议室的窗户往里看,“我要的不是慈善名声,是一个能持续运转的系统。捐钱只能解一时之困,就像给崩溃的程序临时打补丁,治标不治本;但把老厂改造成能盈利的企业,教会工人们新的技术和管理模式,才是重构整个系统的逻辑,让它能自主运行下去。”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苏月晴笑了笑,“资本的终极价值不是数字的增长,而是对社会的赋能,这很符合你常说的‘道法自然’。深圳这边我会安排,让技术团队尽快过来做设备评估,财务部门也会制定详细的投资方案,你放心推进就好。”
挂了电话,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了。王镇长领着五位职工代表走进来,他们大多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脸上刻着生活的风霜,站在门口局促地搓着手,不敢轻易落座。李建国跟在后面,低声对他们说:“这就是张总,从深圳回来的大老板,是来帮咱们的。”
“大家坐吧。”张天放笑着起身,给他们倒上热茶,“我也是从咱们镇走出去的,以前常来这厂门口的小卖部买糖吃,对这里有感情。今天请大家来,是想听听你们的想法,也说说我的计划。”
几个人迟疑地坐下,双手捧着茶杯,目光里满是怀疑。坐在最左边的老工人张铁山先开了口,他是厂里的老技工,说话直来直去:“张总,我们都知道你是能人,但这厂子烂透了,以前也来过几个老板考察,最后都走了。你真要投钱?不会是骗我们吧?”
这话一出,其他几人都纷纷点头。一位女职工红着眼圈说:“家里老人孩子都等着吃饭,要是这厂真能开起来,我们砸锅卖铁都感谢你;可要是……我们真禁不起再折腾了。”
张天放没有怪他们的疑虑,反而理解地点点头。他将桌上的设备清单推到他们面前:“我不是来画饼的,我的计划分三步。第一步,改造厂房,加固车间、更新电路,让大家有个安全的工作环境;第二步,升级设备,淘汰老旧机器,引进新的注塑机和模具,同时请深圳的技术员来培训大家,教大家操作新设备、掌握质量检测标准;第三步,成立新的公司,叫‘龙腾配件厂’,属于龙腾科技的子公司,大家都是正式员工,工资按月发,还有社保和福利。”
他顿了顿,看着众人震惊的表情,继续说道:“我不会简单地捐钱,钱花完就没了。我要做的,是给大家一个能长久吃饭的本事,就像给你们一套‘赚钱的代码’,只要好好干,这代码就能一直运行下去,让大家的日子越过越好。”
“真……真能这样?”张铁山激动得声音都变了,“我们这些老骨头,还能学会新设备?”
“能。”张天放肯定地说,“你们在厂里干了十几年,懂机械原理,这是最宝贵的基础。新设备就像新的工具,只要肯学,肯定能掌握。而且我们会制定详细的培训计划,从基础操作到维护保养,一步步教,学会为止。”他看向李建国,“李厂长经验丰富,新厂的生产管理还得靠您来抓。”
李建国猛地站起身,眼圈通红,对着张天放深深鞠了一躬:“张总,我代表全厂职工谢谢你!这厂子在我手里黄了,我心里一直憋着口气;现在在你手里能活过来,我服!以后你指哪我打哪,就算拼上这条老命,也不能辜负你的信任!”
会议室里的气氛瞬间热烈起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问着问题,从工资待遇问到培训时间,脸上的疑虑被兴奋取代。张铁山拍着胸脯说:“只要能让厂子开起来,别说学新设备,就是让我通宵加班都行!”那位女职工抹掉眼泪,笑着说:“这下孩子的学费有着落了,我明天就去把在外打工的男人叫回来,一起在厂里干!”
就在这时,张天放无意间听到门口传来小声的抱怨。他转头看去,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穿着夹克衫,头发染成了黄色,正对着身边的老工人说:“新规矩肯定多,到时候又要打卡又要考核,哪有以前自在,我看悬。”说完,他瞥了一眼会议室,转身溜走了。
张天放眉头微蹙,随即又舒展开来。他知道,旧的系统被打破时,总会有阻力和不适应,这就像重构代码时遇到的兼容性问题,需要耐心调试。他没有当场点破,而是对众人说:“新厂的管理会很规范,考勤、考核这些制度是必须的,这是保证企业能长久发展的‘规则代码’。但我向大家保证,多劳多得,只要好好干,收入肯定比以前高得多。”
接下来的一个月,老厂区里热闹了起来。深圳来的技术团队带着设备图纸进驻,施工队开始翻修厂房,电焊机的火花照亮了夜空,搅拌机的轰鸣声取代了往日的沉寂。张天放亲自坐镇指挥,每天泡在厂区里,和技术人员讨论设备布局,和老工人交流操作习惯,甚至和施工队一起规划车间的通风系统。
他将编程思维用到了工厂改造中:厂房的布局参照“模块化设计”,生产区、仓储区、办公区分隔明确,提高效率;设备的摆放遵循“数据流优化”,从原料投入到成品产出,形成一条流畅的生产线,减少不必要的搬运;管理制度则像“系统协议”,明确各岗位的职责和流程,确保每一个环节都能无缝衔接。
李建国每天都跟着张天放,看着曾经破败的厂房一点点焕发生机:断裂的窗户装上了崭新的铝合金框架,生锈的地面铺上了防滑地砖,淘汰的旧机器被清理出去,取而代之的是崭新的注塑机,蓝色的机身在阳光下闪着光泽。他拿着张天放制定的生产计划,激动得手都在抖:“张总,你这计划太细致了,连每台机器的生产定额都算好了,比以前科学多了。”
“做企业就像写代码,每一个环节都不能马虎。”张天放指着墙上新挂的生产流程图,“以前厂子之所以不行,就是因为‘逻辑混乱’,生产没有计划,质量没有标准,成本没有控制。现在我们把这些‘漏洞’都补上,再配上专业的‘技术支持’,想不发展都难。”
培训工作也在同步进行。技术人员用投影仪展示设备操作教程,黑板上写满了专业术语,老工人们戴着老花镜,认真地做着笔记。张铁山以前只会操作老式机器,现在对着新设备的控制面板,一开始总是出错,但他不肯放弃,每天下班后都留在车间里练习,直到熟练掌握为止。他对张天放说:“张总,我现在才知道,原来机器还能这么操作,这技术学的值!”
苏月晴特意从深圳赶来视察,当她看到曾经破败的老厂变得井井有条,老工人们围着新设备满脸兴奋时,不禁对张天放说:“你果然创造了一个能自主运转的系统。这里的变化,比我们在办公室里做的任何模型都更有说服力。”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张天放看着车间里忙碌的身影,“是这些老工人的坚持,是镇政府的支持,更是这个时代给的机会。”他顿了顿,目光望向远方,“道家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商业也是如此。我们不仅要创造财富,更要创造能产生财富的能力,这才是真正的‘大道’。”
初夏的阳光洒在焕然一新的厂区里,“龙腾配件厂”的招牌挂在了大门上方,红色的字体格外醒目。开工仪式那天,鞭炮齐鸣,镇领导、企业代表和全厂职工都来了,脸上洋溢着笑容。张天放站在主席台上,看着台下熟悉的面孔,心中感慨万千。
李建国拿着话筒,声音洪亮:“今天,我要感谢张总,是他让我们这个濒临倒闭的老厂活了过来!我更要告诉大家,从今天起,我们不再是没人管的老工人,我们是龙腾的一员,我们要用自己的双手,创造更好的生活!”
掌声雷动,老工人们激动地互相拥抱,有人甚至流下了眼泪。张天放看着这一幕,想起了父亲曾经说过的话:“做事要稳当,做人要实在。”他知道,自己做对了。这个投资或许没有高额的回报,但它给了两百多个家庭希望,给了这个小镇新的生机,这比任何数字都更有价值。
开工仪式结束后,张天放留在车间里,看着第一台注塑机启动,蓝色的塑料原料被注入模具,很快,一个崭新的键盘外壳从机器里出来,表面光滑,尺寸精准。张铁山拿着成品,兴奋地跑过来说:“张总,合格了!完全合格!”
张天放接过键盘外壳,指尖抚摸着光滑的表面,心中一片澄明。他仿佛看到,这段为家乡“编写”的“发展代码”,正在缓缓运行,而它所催生的,不仅是一个个合格的产品,更是一段段充满希望的人生。
夕阳西下,金色的阳光洒在厂区的玻璃幕墙上,反射出温暖的光芒。张天放走出厂房,远处的小镇炊烟袅袅,近处的车间里机器轰鸣,构成了一幅新旧交融的画卷。他知道,挑战还在后面,那个抱怨“新规矩太严”的年轻人,代表着未来管理中可能遇到的阻力;但他更相信,只要坚守“务实与情怀”的核心逻辑,这个新的“系统”一定能稳定运行,绽放出更耀眼的光芒。
晚风拂过,张天放从口袋里掏出清风道长送的定魂佩,触手温润。他想起道长曾经说过:“道在红尘,不在深山。”此刻他才真正明白,所谓的“大道”,就是用自己的能力,为身边的人、为这片土地,做一些实实在在的事,让每一个努力生活的人,都能感受到希望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