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工业学院的集训宿舍,一股子新刷油漆和旧木头混合的味道。八人间,上下铺,林爱国分到下铺,上铺还没来人。屋里已经住了几个其他厂来的青工,正叽叽喳喳吹牛,一口天南地北的腔调。
林爱国默默铺好床,把工具包放在枕头边。一个膀大腰圆、来自北方某重机厂的青工,晃着膀子走过来,打量他一眼:“兄弟,哪厂的?瞅着面生。”
“轧钢厂。”林爱国答得简单。
“轧钢厂?”旁边一个戴眼镜、斯斯文文的插嘴,推了推眼镜,语气有点怪,“哦——就是前阵子闹得挺凶,抓了一串人那个厂?听说差点把总工都捎进去?”
屋里顿时安静了一下,几道目光饶有兴致地投过来。
林爱国手里叠被子的动作没停:“嗯,清除了几个蛀虫,现在干净了。”
“干净了好,干净了好。”膀大腰圆的打着哈哈,眼神却有点别的意思,“不过这一折腾,厂里技术力量……没受影响吧?别到时候比赛台上,手生了。”
这话挑衅味儿就出来了。旁边几个青工都看好戏似的瞅着。
林爱国把被子棱角拍整齐,抬起头,看着那大个子,忽然笑了笑:“手生不手生,试试不就知道了?听说集训车间有台老式c620,主轴有点响,一直没顾上修。咱俩去给它‘听听诊’?谁先找出毛病,算谁赢,晚饭输的请。”
“呦呵!”大个子乐了,“叫板?行啊!走!”
一帮人呼啦啦涌向集训车间。那台老c620确实摆在角落,蒙着灰。负责人听说有人要比试“听诊”,也来了兴趣,抱着胳膊在旁边看。
大个子先上,耳朵贴上去听了几分钟,又扳动几下操作杆,胸有成竹:“主轴前轴承间隙大了,估计是保持架磨损,得换。”
负责人不置可否,看向林爱国。
林爱国走过去,没急着听,先看了看床头箱的油窗,又摸了摸导轨的磨损情况。然后才启动车床,调到最低速。他没有把耳朵贴上去,而是站开一步,微微闭眼,专注地听着那沉闷旋转声中极其细微的杂音。
听了约莫一分钟,他关掉车床,对负责人说:“能借把扳手和螺丝刀吗?”
工具拿来,林爱国二话不说,开始拆卸主轴箱前端的防护盖和锁紧螺母。动作不快,但极其稳定准确,仿佛那台车床的结构早就刻在他脑子里。周围人都屏息看着。
拆开,露出里面的主轴和轴承。果然,前轴承看起来有些旧,但似乎……还没到必须更换的程度。
大个子脸上有点挂不住:“你看,我说是轴承吧……”
林爱国没理他,用一根细长的量棒,探入主轴内部一个不起眼的注油孔,轻轻拨动几下。再抽出来时,量棒尖上沾着点暗色金属碎屑,比铁屑颜色深,更细。
“不是前轴承。”林爱国举起量棒,“是主轴后端,靠近变速箱连接处的那个辅助支撑轴承,里面的滚针有碎裂。碎屑被油带到了前面。只换前轴承,用不了几天还得响,而且碎屑会加剧整个主轴系统的磨损。”
负责人凑近仔细看了看碎屑,又看了看林爱国,眼神里露出惊讶和赞许:“小伙子,耳朵真毒!手也稳!这毛病隐蔽,一般老师傅都容易误判。你是轧钢厂的?跟谁学的?”
“跟我师傅,周传福。”林爱国一边说,一边已经开始清理碎屑,检查其他部位。
“周瘸子?”负责人显然听过周师傅的名头,点点头,“难怪。名师出高徒。”
那个大个子青工脸涨得通红,讪讪地不说话了。其他看热闹的也收起了轻视,眼神里多了些佩服。
晚上,林爱国回到宿舍,发现上铺已经有人了。一个瘦高个、皮肤微黑、看起来挺精神的年轻人,正坐在床上翻看一本英文原版的《数控机床原理》。见林爱国进来,他合上书,笑着伸出手:“陈志飞,南华特区,永丰合资厂的。你是我下铺?林爱国对吧?白天你‘听诊’那手,厉害!”
林爱国和他握了握手,感觉对方手掌有茧,但不像纯干粗活的。“运气。陈哥看英文原版书,更厉害。”
“嗨,厂里进口设备多,说明书都是鸟语,逼着自己啃。”陈志飞很健谈,说话带点南方口音,“你们轧钢厂这次动静不小啊,不过能顶住压力,把蛀虫揪出来,牛!我就佩服有真本事、敢较真的人!”
两人聊了起来。陈志飞见识很广,对国内外机床发展、新技术动向如数家珍,尤其对数控系统和进口设备非常熟悉,让林爱国获益匪浅。林爱国扎实的基础功和解决实际问题的思路,也让陈志飞连连称赞。一来二去,两人竟有些惺惺相惜。
但林爱国也注意到一些细节:陈志飞用的牙膏、香皂都是没见过的外国牌子;他手腕上那块表,虽然不起眼,但林爱国在资料上见过,是瑞士货,不便宜;还有,他半夜偶尔会接到电话,走到走廊尽头用很快的粤语低声交谈,内容听不清。
集训生活紧张而充实。理论课、实操课排得满满当当。林爱国如饥似渴地吸收着新知识,尤其是数控编程和自动化控制这些新鲜玩意儿,他结合那本德文手册和自己的实践经验,理解得飞快。陈志飞也常常和他讨论,两人成了集训班里的“黄金搭档”,互相促进。
一天下午下课,林爱国去图书馆还书,远远看见陈志飞和学院外联处那位姓赵的副主任,在实验楼后面的小花园里说话。赵副主任左右看看,迅速将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塞到陈志飞手里。陈志飞没推辞,点点头,把信封揣进裤兜,两人又说了几句才分开。
林爱国心里咯噔一下。赵副主任风评一般,据说挺会“搞关系”。陈志飞和他……
晚上,陈志飞破例没去自习,拉着林爱国去校外新开的“音乐茶座”坐坐。喝着廉价的汽水,听着咿咿呀呀的港台歌曲,陈志飞忽然压低声音问:“爱国,想过以后吗?就一直在轧钢厂?以你的技术,窝在国企,可惜了。”
林爱国不动声色:“国企怎么了?国家培养了我,厂里也需要人。”
“需要是需要,但待遇、发展空间呢?”陈志飞往前凑了凑,“你看我在合资厂,工资是国企好几倍,还能接触到最先进的设备和技术。像你这样的人才,要是去特区,去外资企业,甚至……有机会出国培训、深造,那前途不可限量!”
他盯着林爱国:“不瞒你说,我有门路。这次比武是个机会,只要表现出色,引起‘上面’注意,有人就愿意投资,送你去香港、甚至德国日本学习!怎么样,有兴趣吗?”
林爱国看着陈志飞眼中闪烁的热切和某种说不清的东西,想起那张港口轮船的照片,想起杨总工曾经的提醒。他摇摇头,笑了笑:“谢了陈哥。我还是觉得,把手艺学好,把厂里的机器伺候好,更踏实。出国啥的,太远了。”
陈志飞眼里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掩饰过去,拍拍他肩膀:“人各有志,理解!不过兄弟,这话你记着,什么时候想通了,找我!”
全国青年技工大比武终于开幕了。省体育馆改造的临时赛场,机器轰鸣,人头攒动。来自全国的上百名顶尖青工同台竞技。
林爱国参加的是车工组。前面几个基础项目,他凭借扎实的基本功和稳定的发挥,一路领先。陈志飞在铣工组,成绩也很亮眼。
关键的综合项目来了——要求在六小时内,根据给定图纸,在一台半旧的国产数控车床上,完成一个包含复杂曲面、薄壁、异形螺纹的组合件加工。这不仅考验编程、操作,更考验对设备性能的极限把握和临场应变。
林爱国抽签排在中段。他仔细研究图纸,在编程器上谨慎地输入代码,反复模拟。轮到他的时候,他深吸一口气,启动机床。
一切顺利。工件在刀尖下逐渐成形,尺寸精准,光洁度很高。裁判席上的几位老师傅频频点头。
就在进行到最后一道关键工序——加工一个极易变形的薄壁内球面时,机床显示器上的坐标数据突然疯狂跳动!主轴转速骤然失控飙升,发出刺耳的尖啸!
“不好!程序乱了!”林爱国心头一紧,眼疾手快,猛地拍下紧急停止按钮!
主轴在距离工件不到一毫米的地方险险停住,但剧烈的震动已经让那个即将完成的薄壁件出现了肉眼可见的形变!
全场哗然!裁判立刻上前检查。
经查,有人偷偷进入后台,修改了林爱国调用的一套备用子程序参数,将进给速度和主轴转速放大了十倍!如果不是他反应快,绝对会撞刀毁件,甚至可能伤人!
“谁干的?!”裁判厉声问道。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一个人——那个白天和陈志飞在走廊里嘀嘀咕咕、来自另一家合资厂的选手。此人脸色煞白,眼神躲闪。
陈志飞也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林爱国看着那个报废的工件,又看看神色各异的众人,最后目光与陈志飞短暂相接。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向裁判:
“报告,备用程序被恶意篡改,导致事故。我请求,使用最基础的手动方式,重新加工关键部分,完成作品。时间,请额外给予一小时。”
手动加工如此复杂的曲面?裁判们面面相觑,这难度太大了!
但看着林爱国坚定沉着的眼神,主裁判点了点头:“同意!计时开始!”
林爱国挽起袖子,走到那台已经关机的数控车床前,熟练地将其切换到手动模式。他左手缓缓摇动纵向进给手轮,右手稳稳操控横向滑板,眼睛死死盯着刀尖与工件接触的那一点火星,耳朵捕捉着最细微的切削声响。
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工装。整个赛场安静下来,只剩下他手下机床沉稳的移动声和均匀的切削声。那薄如蝉翼的球面,在他手中,一点一点,艰难却精准地呈现出来……
当最后一刀完成,林爱国直起腰,放下工具。那个曾经濒临报废的工件,虽然比完美状态稍逊,但关键尺寸和形位公差,竟然全都达到了图纸要求!
掌声,先是零星,随即汇成一片!裁判们仔细检测后,纷纷竖起大拇指!
虚惊一场,因祸得福,林爱国这手神乎其技的“盲操”绝活,反而让他名声大噪!
比赛结束后的傍晚,林爱国正在整理工具,杨总工竟然从市里赶了过来,在学院招待所房间里见他。
“好小子!没给咱们厂丢人!”杨总工用力拍他的肩膀,脸上满是欣慰,随即又压低声音,“不过,今天这事,不简单。”
“您是说程序被改?”
“嗯。石老那边刚给我透风,他们对‘胡先生’那条线有了新发现。”杨总工神色严肃,“这个‘胡先生’,很可能是一个跨国团伙的重要棋子,专门物色、拉拢、控制国内有潜力的年轻技术人才,手段很多,许以厚利,甚至威胁。他们的目的,不仅仅是挖人,更可能涉及技术窃密和非法渠道的物资转移。你那个室友陈志飞,还有今天搞鬼的那个,可能都被渗透了。”
林爱国心中一凛。
“比赛要赢,那是为国争光,为厂争气。”杨总工看着他,眼神深邃,“但更要擦亮眼睛,保护好自己,也保护好咱们国家的技术和人才。有些人,想偷走的,可不仅仅是几台机器、几张图纸。”
窗外,省城的灯火次第亮起。赛场上的硝烟暂时散去,但另一场没有硝烟、却更加隐蔽和危险的较量,似乎才刚刚开始。
林爱国握紧了口袋里的那枚比赛徽章。冰凉的金属质感,让他头脑格外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