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压釜像个敦实的钢铁蛤蟆,蹲在实验室角落,粗大的螺栓拧得死死的,连接着嗡嗡作响的空气压缩机和一套简陋的电加热系统。压力表和水银温度计的刻度盘擦得锃亮,指针微微颤动。这是楚云飞和林望山为了模拟“星火”材料在深地环境而捣鼓出来的“重器”,压力能上到几十个大气压,温度能飚到几百度,在这年头算顶尖了。
演示定在专家团离开前的最后一个上午。伊万诺夫依旧满脸笑容,谢尔盖依旧沉默寡言,眼镜后的目光却像粘在了高压釜上。为了执行林爱国提议的“阳谋”,楚云飞特意选了几块成分略有偏差、性能相对“平庸”的试块,并准备了一份精心修改过的、数据看起来漂亮但关键参数含糊其辞的“性能报告”。
“我们开始吧。”楚云飞的声音平稳,示意助手将试块装入内胆。
压缩启动,加热启动。压力表和温度计的指针开始缓慢而稳定地爬升。实验室里很安静,只有压缩机低沉的嗡鸣和加热丝偶尔的噼啪声。伊万诺夫凑近观察窗,嘴里啧啧称赞。谢尔盖则站在稍远的位置,手里拿着笔记本,但目光更多地停留在高压釜主体和连接管路的关键节点上。
林爱国作为“打下手”的学徒,站在人群边缘,心跳却随着压力读数一起攀升。他体内,那自从来到这个时代就几乎沉寂的、类似“背景噪音”的细微感知,从早上开始就有些不安分,此刻更是隐隐传来一种被牵引、被共振的酥麻感。不是未来的“地脉”怒吼,更像是一种……沉睡中被远处雷声惊醒的、懵懂的悸动。
压力达到十五个大气压,温度二百五十度。一切正常。
楚云飞开始讲解材料在此条件下的预期膨胀和相变趋势,并指着旁边记录仪画出的平滑曲线。伊万诺夫连连点头。
谢尔盖却忽然扶了扶眼镜,镜片内侧那针尖大的绿点,开始以稳定的频率明灭闪烁。他看似随意地调整了一下站姿,手腕上的表盘暗红LEd同步亮起。
几乎就在同时!
高压釜上那个最大的、精度最高的压力表,其原本平稳上升的指针,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顿了一下,然后继续上升。如果不是林爱国全神贯注,加上未来对精密仪器的敏感,根本注意不到。
紧接着,在下一个压力爬升的间隙,指针又更明显地抖动了一下,幅度大约有半个最小刻度!并且,抖动的间隔……林爱国在心中默数,大约两分钟一次!
不是127秒,但同样稳定得可怕!而且,抖动的幅度似乎在随着压力升高而微微增大!
楚云飞的讲解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卡顿,他显然也注意到了。林望山的手悄悄握紧了。实验室里其他中方人员,表情也变得僵硬。
伊万诺夫似乎没察觉,还在问问题。谢尔盖却停止了记录,抬起头,目光从压力表移到楚云飞脸上,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如刀,绿点的闪烁频率更快了。
“楚工程师,”谢尔盖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所有杂音瞬间消失,“贵方的压力控制系统……稳定性似乎有些微妙?我观察到压力爬升曲线有非线性的微小脉动。是控制系统的问题,还是……材料本身在高压下产生了某种周期性的……体积微涨落?”
这个问题比刀还利!直接指向了最可怕的可能性——材料的“活性”在高压下被诱发,并开始与设备、甚至与环境产生某种未知的耦合共振!
楚云飞额头渗出细汗,他强自镇定:“可能是压缩机的气源脉动,或者阀门响应有些滞后。我们这套系统毕竟是自制的,精度有限。”他示意助手,“把备用气瓶接上,稳定一下压力。”
助手连忙操作。但压力表的指针,在换气瓶后的短暂平稳后,再次出现了那周期性的微小抖动!而且,林爱国体内那被牵引的感觉越来越强,太阳穴开始突突地跳,仿佛有根无形的弦,连接着他、高压釜内的材料、以及脚下极深极深的某个地方,被这脉动一下下地拨动着。
不能再继续了!林爱国心中警铃大作。他猛地咳嗽起来,弯下腰,装作被灰尘呛到,顺势踉跄一步,“不小心”踢掉了高压釜加热电路的一个临时接线插头。
“啪!”电火花一闪,加热指示灯熄灭。
“哎呀!对不起!楚技术员!我……我不是故意的!”林爱国慌忙道歉,脸涨得通红。
演示被迫中断。伊万诺夫露出遗憾的表情。谢尔盖深深看了林爱国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的伪装,但最终没说什么,只是合上了笔记本。
一场潜在的危机,被林爱国用最笨拙、也最“合理”的方式暂时化解了。但所有人都知道,谢尔盖肯定起了疑心,那周期性的压力脉动也绝不是“气源不稳”能解释的。
送走专家团后,实验室里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那脉动……绝对不是设备问题。”楚云飞脸色铁青,“频率太稳了。而且,爱国踢掉插头时,我好像看到压力表指针在断电瞬间,回弹的幅度比正常泄压要大一点点……”
“是材料……还是别的东西?”林望山声音干涩。
就在这时,周大锤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神情精干的陌生男子,中间押着的,正是那个黑市老者。老者此时腰板挺直了些,浑浊的眼睛里多了几分锐利,虽然衣衫依旧破旧,气质却截然不同。
“老林,楚技术员,还有爱国,”周大锤喘着气,“都在这儿正好!这老家伙撂了!他不是敌特!”
老者,或者说,代号“守山人”的老兵,看着楚云飞和林望山,沉声道:“两位工程师,时间紧迫,长话短说。我是当年‘深地听风’项目撤编后留下的暗桩,负责监控这一带。你们搞的这个‘星火’,动静太大了,已经惊动了不止一拨人。”
他看向林爱国:“小子,你昨天没来,算你机灵。但我得告诉你们,白天来的那个戴眼镜的‘谢尔盖’,他用的眼镜,是苏联‘灯塔局’的最新玩意儿,能主动发射特定频谱的探测波,并接收分析目标的共振反馈。他不是来‘学习’的,是来验证和标记的!”
“标记什么?”林望山急问。
“标记像你们这种,可能具有‘异常信息残留’或‘场响应’特性的特殊材料或地点!”老者语速加快,“苏联人在西伯利亚和科拉半岛,早就发现过类似的东西,他们叫‘大地记忆体’。他们研究得很深,但方法……很激进,出过事故。他们现在四处寻找类似的‘节点’,想搞明白这东西到底是怎么回事,或者……想办法利用它。你们今天高压釜的脉动,我估计就是他们的探测波,加上你们材料本身的性质,再加上这块地方……”他跺了跺脚,“这块地底下,本来就‘不干净’,有点类似他们发现过的‘记忆体’特征,只是很微弱,一直睡着。现在被你们一折腾,又被他们的‘探针’一戳,怕是……要有点‘起床气’了。”
这番话信息量巨大,印证了林爱国许多猜测,也带来了更深的恐惧。
“那我们怎么办?”楚云飞追问。
“第一,绝对不能再让苏联人接触到核心材料和数据。第二,立刻彻底评估你们材料的风险,尤其是与地质环境可能产生的耦合。第三,”“守山人”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林爱国身上,“看好这小子。他能感觉到不对劲,对吧?这种敏感性,在某些人眼里,比材料本身更宝贵,也更危险。”
林爱国心头一震。
“守山人”被带走进行更详细的汇报。实验室里剩下的人面面相觑,都感到了山雨欲来的沉重。
楚云飞走到窗前,看着外面阴沉的天,缓缓道:“看来,我们点燃的,不止是‘星火’。还可能……唤醒了一些沉睡在地下的,我们无法理解的东西。而外面,已经有猎人在等着了。”
林望山看向儿子,眼神复杂。林爱国则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