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机修车间,还没被机器的轰鸣填满,空气里飘着隔夜的机油味和灰尘。林爱国到得早,先把周师傅的工位和自己昨天收拾出来的角落又擦了一遍,地面洒水压尘。铁屑扫进簸箕时,发出沙拉沙拉的脆响。
周师傅来了,手里拎着个破帆布包。他没说话,从包里掏出两块长方形的铸铁毛坯,表面粗糙不平,布满铸造留下的毛刺和凸起,像两块难啃的黑面包。又拿出两把新旧不一的平锉,一把旧的齿都快磨平了,一把新的闪着冷光。
“今天,就干这个。”周师傅把旧锉刀和一块铁坯放在钳工台上,新锉刀和另一块铁坯推给林爱国,“用锉刀,把这两个面,”他用手比划着铁坯最大的两个面,“锉平,锉光。要求:平面度,拿钢尺靠上去不透光;表面,不能有深的锉痕。这块旧的,练手。那块新的,是标准。”
任务简单到近乎枯燥。但林爱国知道,这是钳工的基本功,就像武术里的扎马步,枯燥,却是一切花巧的基础。
周师傅不再理他,自顾自去准备其他工具。林爱国拿起那把旧锉刀,掂了掂,手感比后世的标准锉刀沉,木柄也有点糙。他回忆着书本上的要领和前世偶尔接触的印象:身体站稳,重心随锉刀移动,推力要平稳,回程要轻。
“刺啦——”第一下,声音干涩,铁坯上留下一道歪斜的浅痕。发力不对。他调整姿势,沉肩,用腰劲。
“刺啦——刺啦——”单调的声音在逐渐嘈杂起来的车间里并不起眼。铁屑细细地落下,很快就在台虎钳下积了一小堆。汗水从他额角渗出,手臂开始发酸。但他全神贯注,眼睛盯着锉刀与铁坯接触的每一个瞬间,感受着阻力变化,调整着角度和力度。
枯燥吗?确实。但林爱国心里却异常平静。每一锉下去,铁坯的形态就发生一丝几乎不可见的变化,这种通过自己双手“塑造”物质的感觉,踏实而具体。他甚至在尝试,如何用最省力、最不易疲劳的姿势和节奏来完成动作,这涉及到肌肉记忆和人体工学。
干了一上午,那块旧铁坯的一个大面总算有了点平整的模样,但离“不透光”还差得远。林爱国的手臂酸麻,虎口发红。周师傅中间过来看过两次,没说话,只是用手指在锉过的面上抹了一下,感受平整度。
中午食堂,傻柱老远就喊:“爱国!这边!嚯,这手咋了?”他看见林爱国虎口的红痕。
“练锉刀磨的。”林爱国坐下,拿起馒头。
“正常!我们那会儿刚开始也这样!”旁边锻工车间的王铁牛插嘴,亮出自己布满老茧的手掌,“练多了就好了!不过你们机修的要求是真高,锉个铁块都得跟镜子似的。”
正吃着,郭大撇子和几个易中海车间的青工端着饭盒从旁边走过。郭大撇子斜眼瞅了林爱国一眼,故意大声跟同伴说:“现在这学徒,门槛是越来越低了,啥人都能往里塞。练两天锉刀就当自己是技术工人了?嗤!”
傻柱“腾”地站起来:“郭大撇子你他妈说谁呢?”
“我说谁谁心里清楚!”郭大撇子也不示弱。
眼看要吵起来,林爱国拉了一下傻柱的袖子:“柱子哥,吃饭。狗叫还能拦着不成?”他声音不大,但足够让郭大撇子听见。
郭大撇子脸一黑,还想说什么,被同伴拉走了。
“这王八蛋,就是欠收拾!”傻柱愤愤坐下。
下午继续锉。林爱国换了个姿势,活动了一下发僵的肩膀,开始对付那块新铁坯和更锋利的锉刀。这次感觉顺手了些,铁屑不再是粗糙的颗粒,而是变成了更细密的粉末。他更加注重每一次推锉的直线度和力度均匀。
就在他渐入佳境时,郭大撇子晃悠着过来了,手里拿着个破油壶,假装去给旁边一台闲置的台钻加油。经过林爱国工位时,他“不小心”脚下一绊,手里的破油壶脱手,一小股黑乎乎的废机油不偏不倚,正好泼洒在林爱国刚刚锉了半天、已经初见平整的那块新铁坯表面,还有一小部分溅到了旁边的工具上。
“哎哟!对不起对不起!手滑了!”郭大撇子嘴上说着,脸上却没什么歉意,反而有点看好戏的意味。机油迅速在铁坯表面晕开,沾上铁粉,变得粘腻污浊,刚刚的成果眼看就要被破坏。
林爱国动作顿住了,看着那片油污,又抬头看了看郭大撇子。周围有几个工人注意到这边,看了过来。
郭大撇子摊摊手:“真不是故意的,林师弟,你不会介意吧?反正也是练习,擦擦就行了。” 语气轻佻。
林爱国没说话。他放下锉刀,转身去工具柜拿来干净的棉纱和一小罐煤油。他先用干棉纱小心吸掉表面浮油,再用蘸了煤油的棉纱一点点擦拭铁坯和沾油的工具,动作不疾不徐,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在处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郭大撇子看他这副平静样子,反倒有点无趣,嘟囔了一句“装什么装”,悻悻地走开了。
擦干净油污,林爱国检查了一下铁坯表面,好在机油渗透不深,对平整度影响不大,只是需要重新清理。他没有任何抱怨,重新固定好铁坯,拿起锉刀。
“刺啦——刺啦——”单调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更稳,更有力。
不远处,正在装配零件的周师傅,眼角的余光将刚才的一切尽收眼底。他手上动作没停,只是微微蹙了下眉,随即又舒展开,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车间另一头,易中海正在指导徒弟,也看到了这边的小插曲。他脸上没什么变化,只是眼神更沉了一些。
下班时,林爱国那块新铁坯的一个平面,已经能勉强达到“钢尺靠上去不透光”的边缘了。他仔细清理了工具和自己的工位,将锉下的铁屑归拢到废料桶。
回宿舍的路上,王铁牛跟他勾肩搭背:“听说下午郭大撇子找你茬了?那孙子就那德行!别理他!等你手艺练出来了,甩他八条街!”
林爱国笑了笑,没多说。他活动着依旧酸疼的手臂,心里却在想:郭大撇子今天只是泼点油,下次呢?在车间里,这种小动作防不胜防。光会忍不够,得想办法。
夜里,宿舍鼾声四起。林爱国就着走廊透进来的微弱灯光,在笔记本上画下了今天练习时感悟到的几种省力锉削姿势草图,并标注了发力要点。又在旁边写了一行小字:“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须周全。技术是盾,也是矛。”
合上笔记本,他看向窗外漆黑的厂区。那里,无数钢铁身躯正在沉睡,等待着明天的轰鸣。
他知道,自己这点锉铁块的功夫,离真正驾驭它们,还差得远。但路,总得一步一步走。
而路上的绊脚石,清理掉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