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齐家老宅后,程三巡与蛮子在竹溪村东头寻了一处勉强可以栖身的客舍。这客舍似乎久无旅客,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霉味、尘土和陈旧柴火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院落荒芜,积雪覆盖着枯败的杂草,仅有的一排厢房在黑夜里沉默矗立,如同几座孤坟。
店家伙计是个睡眼惺忪的老头,提着一盏光线昏蒙的灯笼,将他们引至最里间的一间客房。
房间狭小逼仄,四壁是用黄泥混着草梗糊就的,早已被经年的烟火气熏得发黑,上面布满裂纹,如同老人额头的深壑。
靠窗摆着一张粗陋的木桌,桌面积着薄灰,油污浸染出斑驳的印记;一张硬板床榻,铺着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薄褥,散发着一股潮湿的寒气。除此之外,屋内再无长物,空荡得让人心头发慌。
蛮子沉默地将随身携带的简单行囊放在角落,又找来一块破布,默不作声地擦拭了桌凳上的积尘。
等做完这一切之后,他看了一眼自进门后便如同石雕般立在房间中央的程三巡,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悄然退至外间,如同影子般守在了紧闭的房门之外,将那一片令人窒息的空间留给了他的统领。
房门合拢,将这陋室与外界隔绝。程三巡缓缓走到桌前,将那方寸大小的樟木盒子放在桌上。
豆大的油灯灯苗在他动作带起的微风中剧烈摇曳,将他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扭曲、放大,像一个躁动不安的鬼魅。
他在那张吱嘎作响的椅子上坐下,目光死死锁在盒子上。这小小的木盒,此刻仿佛凝聚了齐铭的一生,也承载着他程三巡未来无尽的拷问,重得让他几乎无法直视。
他就这样静坐了许久,直到窗外呼啸的风声似乎都渐渐远去,直到自己的心跳声在耳畔变得如同擂鼓。
他终于伸出右手,指尖因寒冷,或许更是因内心翻涌的情绪,而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轻颤。
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小铜锁,锁身那粗糙的、带着铜锈的质感,清晰地传来。他拇指与食指微微用力,那本就锈蚀不堪的锁扣并未多做挣扎,便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弹了开来。
这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仿佛正式开启了某个尘封的、禁忌的过往。
程三巡深吸了一口这屋内浑浊冰冷的空气,仿佛要借此积蓄足够的力量,去面对盒中之物。他缓缓掀开了盒盖。
没有预想中的珠光宝气,也没有任何与阴谋相关的信物凭证。盒内铺垫着一层已经有些发硬的红绸,上面静静躺着一叠信纸。
纸张是军中常见的糙黄纸,边缘已微微卷起,泛着岁月沉淀后的枯黄颜色。那上面,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字迹——齐铭的字。
笔画间总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潦草与不羁,却又筋骨分明,力透纸背,一如他本人那般,看似散漫,内里却藏着不容小觑的锋棱。
最上方一页,那开篇的第一行字,便像一记无声却狠戾的重锤,裹挟着跨越生死界限的力量,狠狠砸在了程三巡的心口之上:
“巡子:
等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想……我应该已经死了吧。”
没有称谓,没有客套,直截了当,如同齐铭惯常与他说话的方式。短短一行字,程三巡却反复看了三遍。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眼底,烙在他的心上。
他仿佛能透过这冰冷的墨迹,看见齐铭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深夜,就着昏黄的孤灯,写下这行字时,那嘴角定然噙着的、带着几分苦涩、几分自嘲,或许还有几分解脱的复杂笑容。那笑容,曾是他记忆中最鲜活的印记之一。
抱歉啊,老伙计。”
信纸上的字迹在这里,明显出现了凝滞,笔画比前后文都要粗重些,墨迹也因停顿而微微洇开,仿佛承载着书写者下笔时那千钧重负与难以言说的痛苦。
“我想,这段时间,你一定很为难吧……”
之后,是一片突兀的空白。
齐铭什么都没写,但这片空白,却比任何具体的描述都更具冲击力。
程三巡的指节骤然收紧,坚韧的糙纸被他捏出凌乱而深刻的褶皱。他猛地闭上双眼,那日金銮殿前,阳光刺眼,鲜血更是刺眼。
齐铭最后看向他的眼神,没有怨恨,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难以捕捉的、类似歉意的情绪?
当时他以为是自己眼花,此刻,这封信却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记忆的闸门,那眼神变得无比清晰。
这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他强迫自己睁开眼,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感,目光死死钉在信纸上,继续看了下去。
齐铭在信中,并未花费太多笔墨为自己的行为开脱,也没有想象中的激烈控诉。
然而,字里行间却弥漫着一种深切的、几乎能透过纸背传递过来的疲惫与不甘。他的笔触,自然而然地回溯到了那段对他们二人而言,都堪称刻骨铭心的岁月——北疆的烽火狼烟。
“……还记得吗?巡子,那年我们在落鹰峡,身边只有三千疲惫不堪的兄弟,盔甲破了,箭矢也快用尽了,对面是北狄六千精锐铁骑,黑压压的一片,像要把天都遮住。那时候,我们都觉得怕是真要交代在那儿了。”
程三巡的思绪,不由自主地被拉回了那片血色浸染的山谷。喊杀声、兵刃碰撞声、战马的哀鸣、还有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
“可我们谁都没怂!你带着前锋营的兄弟,像一把尖刀,直插他们的中军帅旗!我领人在侧翼死死顶住他们反扑……那一仗,我们从清晨杀到日落,尸横遍野,血把落鹰峡的石头都染红了……最后,我们赢了!三千对六千,我们硬是啃下了这块硬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