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袖姑娘,”程三巡微微侧身,身形在跳动的火把光影中稳如磐石。
他声音压得极低,如同夜风拂过檐角,目光却锐利如锁定猎物的鹰隼,瞬间便捕捉到了从殿内匆匆而出的身影,“可是娘娘有何吩咐?”
云袖几乎是提着裙摆小跑而至,在她身后,凤清宫主殿的灯火透过窗棂,映出几分不安的暖光。
她在程三巡身前站定,因疾走而微微喘息,胸脯起伏不定。
她极力维持着作为皇后贴身宫女应有的镇定,但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一丝未能全然藏住的惊惶,在明明灭灭的火光下无所遁形。她凑近几分,几乎是贴着程三巡的臂膀,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急促气音:
“程统领,娘娘方才在内殿歇息,清晰地听到头顶瓦片传来异响,那声音……那声音像是有人在上头极小心地挪步!娘娘当下心绪难安,特命奴婢立刻前来,请统领务必加派人手,仔细搜查殿顶四周!”
程三巡心中猛地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刻意将语速放得更加平稳缓和,以一种足以令人安心的、斩钉截铁的沉稳语调回应:
“请云袖姑娘即刻回禀娘娘,末将遵旨!
凤清宫内外,此刻已如铁桶金城,明哨林立,暗卡遍布,水泼不进!
末将这就亲自调配最得力的好手,即刻严查殿顶,绝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
请娘娘千万安心静养,保重凤体与龙嗣为要,臣程三巡在此以项上人头担保,绝不容许任何宵小之徒,惊扰凤驾分毫!”
云袖闻言,一直紧绷如同拉满弓弦的双肩,终于几不可察地松弛了几分。
她深深看了程三巡一眼,那目光中交织着感激、托付与仍未散尽的惊惧,不再多言,立即转身,如同来时一般,提着裙摆匆匆返回殿内。
厚重的朱漆描金宫门再次缓缓合拢,发出“嗡”的一声沉闷巨响,仿佛一道无形的界限,将殿内的安宁与殿外未知的杀机彻底隔绝。
几乎就在那宫门闭合的余音尚未完全消散的瞬间,程三巡脸上那刻意维持的、用以安抚人心的沉稳,骤然被一种浸透骨髓的冷厉所取代。
他周身的气息为之一变,仿佛一柄瞬间出鞘三分的绝世宝刀,寒光乍现。
“甲组听令!封锁宫墙四面所有攀登点,墙角、树影、假山石后,逐一排查,不许有任何视觉死角!”
“乙组听令!立刻占据东西南北四向制高点,弓弩上弦,箭簇对外,视野覆盖整个凤清宫空域!”
“丙组随我,环形护卫主殿四周,刀出鞘,人衔枚,擅闯警戒线者,无论身份,格杀勿论!”
他的命令如同冰珠砸落玉盘,简洁、冷酷、高效,在寂静得只剩下火把燃烧噼啪声的夜风中,清晰可辨地传达到每一名御林军精锐的耳中。
“遵令!”
低沉而整齐的应喏声,从廊柱后、从假山旁、从宫墙的阴影里,从四面八方传来,虽不响亮,却带着一股铁血的肃杀之气。
训练有素的御林军士兵们,如同上紧了发条的精密器械,闻令而动,迅速而无声地奔赴各自的战位。
沉重的靴底踏在青石板上,只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一道道黑色的身影在偌大的宫苑内交错穿梭,步履迅捷,眼神警惕,顷刻间便织成了一张笼罩在凤清宫上空的死亡之网。
然而,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时刻,程三巡那如同雷达般扫视全场的眼角余光,不经意间瞥见了远处一名内廷侍卫。
就是这一眼,如同一个引子,骤然点燃了他脑海中某个被紧张局势暂时压抑的疑虑——一个身影,一个本应在此刻,与他程三巡共同肩负起护卫凤清宫重任的人影,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他的脑海!
内廷侍卫统领,齐铭!
一股莫名的、如同毒蛇般阴冷的寒意,骤然沿着他的脊椎骨窜上,直冲天灵盖!
他猛地转过头,目光不再是之前的沉稳审视,而是变得如同两柄出鞘的利刃,带着刮骨般的锐利,急速扫过周围每一个士兵的脸,似乎想从那些熟悉或不太熟悉的面容上,找出那个缺失的身影。
他按在刀柄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猛地厉声喝道:“来人!”
“统领!”一名离他最近、一直处于待命状态的亲兵,如同猎豹般瞬间冲到近前,抱拳躬身,动作干净利落。
程三巡甚至没有给对方完全站稳的时间,右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探出,一把死死攥住了亲兵结实的前臂臂膀。
那力道之大,饶是这亲兵平日里也是军中摔跤的好手,此刻也不由得微微蹙眉,感到一阵生疼。
程三巡就借着这力道,将对方拉得逼近一步,几乎能感受到对方呼出的热气,他压抑着胸腔里翻涌的惊怒,声音因此而显得格外低沉、沙哑,甚至带着一丝瘆人的寒意:
“我问你,可曾见到内廷侍卫统领齐铭?今夜他理应与本将协同布防,为何至今不曾在此当值?他现在人到底在何处?!”
那亲兵被程统领眼中罕见的、几乎要择人而噬的厉色,以及手臂上传来的、几乎要捏碎骨头的巨力所慑,心神俱震,不敢有丝毫怠慢,几乎是凭借着本能迅速回禀,声音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回……回统领!齐统领……属下,属下只是在今夜见过他率领内廷侍卫前来列队,之后……之后便再也没见过齐统领本人了!内廷侍卫那边,也只是按部就班守在既定岗位,并未见齐统领再行巡视指挥!”
程三巡的心,随着亲兵这断断续续却信息明确的话语,如同坠了一块千斤巨石,直往下沉,沉入一片冰寒的深渊。
齐铭的缺席,在这刺客已然潜入、风雨欲来的紧要关头,就绝不可能是无关紧要的巧合!
想到这,程三巡便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气从心底最深处猛地冒出,瞬间席卷四肢百骸,让他几乎要打个冷颤。
若齐铭真是内鬼,那他对于凤清宫内外所有的防卫布置、明哨暗卡的具体位置、兵力换防的精确时间、甚至是一些只有高级将领才知道的应急预案……皆了然于胸!
若他将其透露给外面的刺客,那么今夜之局,已非危矣,简直是十面埋伏,步步杀机!
不能再有丝毫犹豫!
“传我命令!”程三巡猛地松开亲兵的臂膀,声音如同淬了万载寒冰,冰冷刺骨,语速快得如同连珠弩箭,
“第一,立刻挑选你手下最机警、最可靠、嘴巴最严的兄弟,换上便服,分头行动,一路去内廷侍卫日常值守的班房,一路去齐铭在宫内的住所,给我暗地里搜,仔细地查!记住,是暗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有任何发现,立刻直接向我汇报,不得经由任何他人转手!”
“第二,通知乙组所有弓弩手,原定于东西两座望楼和南面角楼的射击位置全部作废!敌人可能已知晓!立刻按照我们之前演练过的‘乙-七’紧急预案,启用备用制高点,立刻转移,重新部署!”
“第三,命令甲组所有成员,封锁范围向外延伸至少三十步!将宫墙外那几处易于藏身的竹林、以及靠近太液池边的废弃水闸通道,全部纳入封锁线内!那些地方,很可能被熟悉内情的内部人员利用!”
“是!谨遵将令!”亲兵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已然超出了最初的预想,涉及到了内廷高官,他脸色一肃,毫不迟疑,抱拳领命,转身便要融入夜色中去执行这至关重要的任务。
“等等!”程三巡再次开口叫住了他,眼神幽深得如同不见底的寒潭,他压得更低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凝重,
“记住,关于齐铭可能失踪以及内廷侍卫可能存在的问题,暂秘而不宣,仅限于你我知道,以及你挑选的那几个绝对信得过的兄弟!在查明真相之前,绝不能走漏半点风声,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甚至打草惊蛇,明白吗?!”
“属下明白!统领放心!”亲兵重重点头,脸上满是决然,随即身形一矮,如同鬼魅般迅速消失在宫殿投下的厚重阴影之中,去执行这项关乎生死存亡的秘密任务。
程三巡独自站在原地,深深吸了一口冰凉的夜气,强迫自己那颗因内忧外患而剧烈跳动的心脏冷静下来。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那一片沉寂的、在朦胧月色与远处火把余光映照下、仿佛蛰伏着嗜血巨兽的殿顶飞檐。
心中的警惕与压力,已然提升至顶点。
齐铭的离奇失踪,就像是在他自以为密不透风的防卫网络上,被人从内部悄无声息地撕开了一个口子。
外面的敌人,很可能已经手持这份“内部地图”,正窥伺着最佳的进攻时机与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