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的秋雨敲打着知青点的瓦檐,陆承泽趁着雨日整理着床底那个樟木箱子。箱子里整齐地码放着他的物品:几件叠得方正的衣服,一摞专业书籍,还有母亲塞给他的那本《基础机械原理》。
他拿起那本书,崭新的封面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光。翻开书页,一幅幅精美的机械插图和通俗易懂的解说跃然纸上。这是母亲特意为他准备的,说是“到了乡下也许能用上”。
窗外,雨声渐密。陆承泽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望着雨幕中苏晓棠家所在的方向。这些日子以来,他注意到苏晓棠对一切知识都怀有强烈的好奇心。她虽然没上过几天学,却能准确地辨认出数十种草药的特性;虽然没学过机械,却能一眼看出水车传动中的问题。
“这本书...或许她会喜欢。”陆承泽轻声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藤蔓般在他心中蔓延生长。他想象着苏晓棠收到这本书时的表情——那双总是平静如水的眼睛,会不会因为惊喜而泛起涟漪?她会不会像发现一株珍稀草药时那样,眼中闪烁起求知的光芒?
“陆同志在吗?”门外突然响起清脆的女声。
陆承泽手一抖,书差点掉在地上。他急忙将书塞回箱底,起身开门。
苏晓棠站在门外,雨水打湿了她的鬓发,水珠顺着发梢滴落。她手里捧着个油纸包,微微喘着气:“方才在村口遇见邮递员,有你的信。”
陆承泽接过信,注意到她的肩膀已经被雨水浸湿了一片:“快进来避避雨。”
苏晓棠犹豫了一下,还是迈进了门槛。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敞开的樟木箱子,落在那些精装书籍上:“这些书...真多啊。”
“都是些没什么用的。”陆承泽下意识地合上箱盖。
“怎么会没用呢?”苏晓棠的眼睛亮了起来,“知识都是有用的。就像你上次修水车,不就是靠书里学的本事吗?”
陆承泽心头一动,几乎要脱口说出那本《基础机械原理》的事。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其实...”他斟酌着用词,“我有一本讲机械原理的书,图文并茂,很适合初学者。如果你有兴趣...”
“真的吗?”苏晓棠的眼中果然闪起了他期待的光芒,但随即又黯淡下去,“不过...我认得的字不多,怕是看不懂。”
“我可以...”陆承泽顿了顿,“可以教你认字。”
这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住了。雨声敲打着屋檐,在沉默中格外清晰。
苏晓棠先回过神来,浅浅一笑:“那太麻烦陆同志了。我还要去给张奶奶送药,先走了。”
她转身步入雨中,身影很快消失在雨幕里。
陆承泽站在原地,手中还握着那封家信。箱子里那本书的重量,仿佛透过箱板传递到他心上。
午后雨势渐小,陆承泽终于下定决心。他将那本《基础机械原理》仔细地用油纸包好,揣在怀里,朝着苏晓棠家的方向走去。
路上,他遇见了正在屋檐下修补蓑衣的老村长。
“陆知青这是要去哪儿?”老村长眯着眼问。
“随便走走。”陆承泽含糊其辞,手下意识地按了按怀里的书。
老村长呵呵一笑:“是去找晓棠那丫头吧?我刚才看见她往后山去了,说是雨后有好药材。”
陆承泽道了谢,转身往后山走去。山路泥泞,他却走得格外坚定。怀中的书仿佛有了温度,烫着他的胸口。
在山腰的松林边,他看见了苏晓棠的身影。她正蹲在一棵松树下,小心翼翼地挖掘着一株草药。墨痕安静地守在一旁,见到陆承泽,只是摇了摇尾巴,没有像往常那样警惕地吠叫。
“这株三七长得真好。”陆承泽走近,轻声说道。
苏晓棠抬起头,略显诧异:“陆同志也认得三七?”
“家里长辈教过一些。”陆承泽在她身旁蹲下,“这本书...”
他正要取出怀中的书,却被苏晓棠打断了。
“你看,”她指着刚挖出的三七根部,“这株少说也有七年了,药性最好。可惜知道它价值的人越来越少了。”
陆承泽看着她专注的神情,忽然不知该如何开口。
“陆同志方才想说什么书?”苏晓棠一边小心地将三七放入背篓,一边问道。
“是一本...关于机械原理的书。”陆承泽终于将书取出,油纸包已经有些潮湿,“我觉得你可能会感兴趣。”
苏晓棠擦净手上的泥土,接过书小心地翻开。她的目光在精美的插图上流连,手指轻轻抚过书页上的齿轮图示。
“真是一本好书。”她轻声赞叹,却将书递了回去,“不过这么贵重的书,我不能收。”
“为什么?”陆承泽没有接。
“这书对你更有用。”苏晓棠将书轻轻放在一旁的石头上,“而且...我现在的水平,还看不懂这么深奥的书。”
“我可以教你。”陆承泽再次说道,这次语气更加坚定。
苏晓棠抬起头,目光清澈:“陆同志,你知道村里人现在都在怎么说我们吗?”
陆承泽一愣。他确实隐约听到过一些风言风语,但从未放在心上。
“他们说,城里来的知青看上了村里的野丫头。”苏晓棠的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我不在乎这些闲话,但不能连累你。”
“我也不在乎。”陆承泽脱口而出。
苏晓棠微微摇头:“你总有一天要回城的。这些书,这些知识,都应该跟着你回去。”
她背起竹篓,墨痕立刻站起身。
“谢谢你的好意,陆同志。”她最后看了一眼那本包着油纸的书,“等我真的能看懂的时候,再向你借吧。”
说完,她转身往山下走去,墨痕紧随其后。
陆承宇独自站在松林中,雨水从松针上滴落,打湿了他的肩头。石头上那本书静静地躺在那里,油纸包上已经积了一小汪雨水。
他最终没有把书送出去。
那天傍晚,陆承泽在回知青点的路上遇见了收工回家的苏晓棠。两人隔着一段距离,他破天荒地主动朝她点了点头,幅度比以往都要大。
苏晓棠微微一怔,随即回以一个浅浅的微笑。
没有言语,却胜过千言万语。
夜深人静时,陆承泽重新翻开那本《基础机械原理》。在扉页上,他轻轻写下了一行字:
“待你准备好时,这本书永远在这里等着你。”
合上书页,他吹熄油灯。窗外,雨已经停了,一轮明月破云而出。那本未送出的礼物静静地躺在箱底,如同一个等待时机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