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二月中，倒春寒。
本以为过了立春就该暖和了，谁想到又刮起了西北风，比腊月里还冷。天空是那种沉甸甸的铅灰色，低低地压着屋顶，像是随时要塌下来。胡同里积水的地方结了一层薄冰，踩上去嘎吱嘎吱响，碎成蛛网似的纹路。
林家院里，林修远正在晾晒药材。这几天气温骤降，感冒咳嗽的人又多起来，他提前备了些麻黄、杏仁、甘草，摊在竹匾里，放在屋檐下通风的地方。风很冷，吹得他手指发僵，但动作依旧仔细，一片片叶子抚平，一颗颗果实摆正。
院门忽然被敲响了。
不是那种急促的砸门声，也不是熟悉的街坊邻居的轻叩，而是一种公事公办的、有节奏的“咚咚”声，三下，停顿，再三下。
林修远手里的动作顿了顿。
他抬起头，看见门外站着两个人。都穿着深蓝色的中山装，戴着同色的帽子，手里拿着笔记本。年纪不大，三十来岁，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里有一种例行公事的审视。
其中一个高个子清了清嗓子：“请问，这里是林修远家吗？”
林修远放下手中的药材，走过去打开院门：“我就是。两位同志有事？”
“我们是街道新成立的‘群众生活调查组’。”高个子掏出证件晃了晃，没让细看，“接到群众反映，有些住户可能存在生活特殊化、脱离群众的现象。需要入户了解情况。”
话说得冠冕堂皇，但林修远听出了弦外之音。
又是“群众反映”。和上次贾张氏那出戏码如出一辙，只是换了人，换了方式。
“请进。”林修远侧身让路，神色平静。
两人走进院子，眼睛像探照灯似的四处扫视。看屋檐下晾晒的药材，看墙角堆放整齐的煤块，看窗台上几盆普通的花草，看屋里简单朴素的陈设。目光很锐利，像是要从这些寻常景象里挖出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高个子掏出笔记本：“林修远同志，据反映，你家生活水平明显高于胡同平均水平。比如……”他顿了顿，“经常有肉吃，窗户纸都是新的，还有人说看见你家用过白糖。”
林修远静静听着，没说话。
旁边那个稍矮些的补充道：“现在是特殊时期，大家都困难。如果有人生活特殊，就是脱离群众，就是思想有问题。”
话音落下，院里一时安静。只有风刮过屋檐的呜呜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咳嗽声。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蹒跚的脚步声。
“小林大夫在家吗？”
是王奶奶的声音。老人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到门口，看见院里站着两个陌生人，愣了一下，但没退，反而走进来：“哟，有客人啊。”
她走到林修远身边，很自然地握住他的手：“小林大夫，我正找你呢。昨儿你给我的那药膏真好使，贴了一宿，腿疼轻多了！”
林修远扶住她：“王奶奶，您慢点。”
“这两位是……”王奶奶转向那两人，眼睛眯着，上下打量。
高个子皱了皱眉：“老太太，我们是街道调查组的，正在工作。您有事等会儿再说。”
“工作？”王奶奶声音提高了些，“啥工作？小林大夫咋了？”
“有人反映他家生活特殊，脱离群众。”矮个子不耐烦地说。
“放屁！”王奶奶忽然激动起来，拐杖在地上重重一顿，“谁反映的？让他站我面前说！小林大夫脱离群众？胡同里谁家有个头疼脑热，不是他半夜爬起来给看？谁家揭不开锅了，不是他悄悄给送点粮食？”
她越说越气，干瘦的手紧紧抓着林修远的胳膊：“我这条老命，去年冬天要不是小林大夫，早交代了！那时候发高烧，医院排不上队，是小林大夫守了我一宿，扎针熬药，分文不取！这叫脱离群众？”
两个调查员面面相觑。
正僵持着，门外又传来脚步声。是韩奶奶的儿子，拎着个小布兜，看见院里情形，也愣了一下，随即走进来：“林大夫，我妈让我给您送点咸菜，自己腌的，不值钱，您尝尝。”
他也看见了那两个调查员，憨厚的脸上露出疑惑：“这是……”
“说小林大夫脱离群众呢！”王奶奶气还没消。
韩奶奶的儿子脸色变了。他把布兜放在窗台上，转过身，看着那两个调查员，声音不高，但很坚定：“同志，这话不对。林家咋就脱离群众了？我妈肺不好，年年冬天咳得喘不上气，都是林大夫给看的。今年更厉害，林大夫三天两头往我家跑，药钱都没收过。”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不瞒您说，前阵子我家实在没粮了，不知道谁……在我家窗台下放了一小袋棒子面。我没看见人，但我知道，准是林大夫。他不说，可我们心里明白。”
院里又安静下来。
风似乎小了，铅灰色的天空裂开一道缝，漏下一缕惨淡的阳光，照在院里的青石板上。
高个子调查员的脸色有些难看。他翻了翻笔记本，想说什么，门外又传来声音。
这次是孙嫂子，抱着已经康复的铁蛋。孩子看见林修远，脆生生地喊：“林哥哥！”
孙嫂子走进来，看见院里这阵仗，愣了愣，但没犹豫，直接走到林修远面前：“林大夫，铁蛋这几天不咳了，我给您送几个鸡蛋，自家鸡下的，您补补身子。”
她把一篮子鸡蛋放在窗台上，这才转头看向那两个调查员，眼神警惕：“同志，你们是……”
“调查林家生活情况的。”矮个子语气已经软了些。
孙嫂子脸色变了。她抱紧怀里的孩子，声音发颤：“调查林家？林大夫……林大夫救了我家铁蛋的命！”
她眼眶红了：“去年夏天，铁蛋高热惊厥，差点没气。医院里乱，排不上队，是林大夫，在我家炕头上守了两个时辰，扎针喂药，把孩子从鬼门关拉回来！这样的好人，你们调查他什么？”
她越说越激动，眼泪掉下来：“是，林家日子是比我们好过点。可那是人家凭本事挣的！林大夫看病不要钱，林师傅在厂里是技术骨干，这样的人家过得好点，不应该吗？难道非得大家都穷得叮当响，才叫‘联系群众’？”
铁蛋在妈妈怀里，似乎感觉到气氛不对，小声说：“妈，不哭……”
孙嫂子抹了把眼泪，把孩子放下，指着院里那些晾晒的药材：“你们看看！这大冷天的，林大夫还在备药，为啥？因为胡同里老人孩子多，天冷容易生病！他想着大家，大家也记着他的好！你们倒好，跑来调查他？”
她的话像一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水面。
院门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聚了几个人。都是胡同里的街坊，有被林修远治过病的，有受过林家接济的，有只是平常受过些小帮助的。他们没进来，就站在门外，静静地看着，听着。
眼神里有担忧，有愤怒，更有一种无声的维护。
前院阎埠贵也来了。他没挤到前面，就站在人群后面，推了推眼镜，慢条斯理地开口：“两位同志，我是小学老师，也住这胡同。林家的情况，我了解。”
他走上前，看着那两个调查员：“林大夫行医济世，从不张扬。林师傅在厂里是技术骨干，为人正直。他们家生活是比一般人家好一些，但那是人家勤劳本分挣来的，不偷不抢，不贪不占。更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声音清晰：“林家从来没忘记街坊邻居。谁家有难处，能帮的他们一定帮。这样的家庭，如果都要被调查，那这胡同里，还有哪家能经得起查？”
人群里有人小声附和：“就是……”
“林大夫是好人……”
“我们家孩子咳嗽，也是林大夫给看好的……”
声音不大，但汇聚在一起，像一股暖流，在这个寒冷的冬日里缓缓流淌。
两个调查员彻底愣住了。
他们来之前，以为就是走个过场，应付一下“群众反映”。可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场面。这些普通老百姓，一个个站出来，用最朴实的话，最真挚的情感，维护着这户被调查的人家。
这和林家是不是“生活特殊”已经没关系了。
这是一种人心的向背。
高个子调查员合上笔记本，脸色有些尴尬。他看了看林修远——这个始终平静站着的少年，又看了看院里院外那些眼神坚定的人们，终于开口，语气缓和了许多：“林修远同志，看来……是有些误会。”
矮个子也赶紧说：“对，误会。我们也是按程序办事。”
“我理解。”林修远终于开口，声音很平和，“两位同志辛苦了。家里没什么好招待的，喝杯热水再走？”
“不用了，不用了。”高个子连连摆手，“我们还有别的工作，先走了。”
两人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院子。
他们走出胡同口时，还能听见身后隐约的说话声，那些声音里没有指责，没有谩骂，只有一种温暖的、坚定的维护。
高个子回头看了一眼那条普通的胡同，低声对同伴说：“这户人家……不简单。”
“不是不简单，”矮个子摇头，“是人心换人心。”
院里，人群渐渐散了。
王奶奶还拉着林修远的手，絮絮叨叨：“小林大夫，别怕，有我们呢。咱们胡同的人，不是没良心的。”
韩奶奶的儿子憨厚地笑笑：“林大夫，那咸菜您记得吃，我妈特意多放了香油。”
孙嫂子擦干眼泪，抱起铁蛋：“林大夫，以后有啥事，您言语一声。我们虽然没本事，但人多力量大。”
阎埠贵最后走的，他走到林修远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但眼神里有一种“我懂”的默契。
人都走了。
院里重新安静下来。风又刮起来了，卷着地上的尘土。但那缕从云缝里漏下的阳光，却渐渐明亮起来，照在晾晒的药材上，照在窗台的鸡蛋篮子上，照在那个装着咸菜的布兜上。
林修远站在原地，看着这些。
心里有什么东西，慢慢化开了。
是暖的。
他想起这些年，背着药箱走过这条胡同的每一个清晨和黄昏；想起那些深夜出诊，那些悄悄放在窗台下的粮食，那些不求回报的救治；想起父亲在厂里的兢兢业业，母亲对邻里的温和友善。
原来，这些看似微小的善举，像春雨一样，悄无声息地渗入了这片土地，渗入了这些普通人的心里。
它们没有消失。
它们一直在那里，悄悄生长，悄悄积蓄，在需要的时候，破土而出，长成一片可以遮风挡雨的林。
这不是他一个人的力量。
是所有这些善良的、朴实的、懂得感恩的人们，一起编织的网。一张温暖的，坚韧的，足以抵御任何风浪的保护网。
林修远弯下腰，继续晾晒那些药材。
动作比刚才更轻，更稳。
阳光照在他脸上，年轻的面容沉静而温和。
远处，谁家厨房飘出炖菜的香气。有孩子的笑声传来，清脆响亮。胡同里，生活还在继续。
这个冬天很冷。
但有些东西，比炉火更暖。
林修远抬起头，看了看天空。
云缝更大了些，阳光大片大片地洒下来，照在积雪的屋顶上，反射出耀眼的白光。
春天，应该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