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夜深了。
四合院沉在墨色的寂静里,像一艘泊在岸边的老船。白天那些尖锐的标语、亢奋的口号、还有人心深处绷紧的弦,都被夜色暂时掩去了。只剩下风,从胡同口钻进来,贴着青石板路走,发出细微的呜咽,像谁在梦里叹气。
林修远坐在自己屋里,没点灯。
窗纸透进来一点点月光,灰蒙蒙的,勉强能看清桌子的轮廓。他就那么坐着,闭着眼,神念却像水一样漫开,静静流淌过整座院子,又淌出院墙,渗进胡同里几户人家的门缝。
这不是窥探,是感知。
修为到了“神通初成”,五感早已超越常人。即便不刻意去“听”,那些细微的声响、那些压抑的呼吸、那些深夜肠胃因饥饿发出的轻微蠕动,都会像水面的涟漪,自然而然传递过来。
前院,阎埠贵家。
老阎翻身的动静比平时重,床板吱呀一声,接着是压低的咳嗽——不是病,是饿的。胃里空,气往上顶。他媳妇轻轻叹口气,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他爹,睡吧,睡着就不饿了。”
阎埠贵没吭声,只是又翻了个身。
林修远记得,阎埠贵是小学老师,为人算不上多高尚,有点小精明、爱算计,但骨子里不坏。前些年林家往村里带山货回来,母亲给阎家送过一点,老阎后来还悄悄塞给林晓月两支铅笔,说是“学校多余的”。这人心里有杆秤,不占人便宜,也不肯吃亏。可这年月,他那点算计,算不过时代的浪潮。工资停发了大半,家里三个半大孩子,粮食早见底了。
中院西厢,刘家。
刘大爷前年中了风,瘫了一半。儿子在外地支援建设,儿媳妇带着俩孩子,白天糊火柴盒,晚上帮人缝补,挣的那点钱,不够买高价粮的。林修远的神念“看”到,那家的媳妇正就着窗外一点月光,把白天领的窝头掰开,一小半留给明天,剩下的泡在热水里,搅成糊,一勺一勺喂给床上的刘大爷。她自己面前,只有一碗清得能照见人影的野菜汤。
还有后胡同的韩奶奶,孤寡一人,腿脚不便……
林修远睁开眼。
月光照在他脸上,平静得像深潭的水。他早就知道这些,行医走街串巷时,看过太多藏在补丁和客气话后面的窘迫。以前他能帮的,是扎一针、给点药、说几句宽心话。可现在,很多人缺的不是药,是粮。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
手按在墙壁上,意念微动,身形便如同融入水中,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原地。再出现时,已是洞天福地之内。
眼前豁然开朗。
与外界的沉闷压抑截然不同,洞天里永远是温和明亮的白昼。灵气氤氲,远处青山含翠,近处灵泉潺潺。最显眼的,是那片规整的田地——灵稻早已收割完毕,金黄的稻谷堆成小山,旁边是长势旺盛的各类蔬菜,黄瓜顶花带刺,西红柿红得透亮,白菜水灵灵地卷着心。
这些都是用洞天灵泉浇灌、不含灵气的普通作物。长得快,产量高,味道好,但本质上还是凡物。林修远早就开始种植,一部分混入自家口粮,改善体质;更多的,储存在洞天专门的仓库里。
他走到仓库前,推开门。
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麻袋,装的都是脱壳后的灵米(已稀释灵气),旁边还有一堆堆晒干的山药、土豆、南瓜。角落里,还有几十个粗布口袋,里面装的是更普通的玉米面、高粱米——这是他用之前“捡漏”换来的钱,在黑市上分多次、通过不同渠道零散买的,绝对安全。
林修远没动那些灵米。
他走到玉米面和高粱米的口袋前,沉吟片刻,取了三个不大不小的布袋。每个袋子,装了约莫五六斤玉米面,又掺上两斤高粱米。不多,但足够一个三四口之家,掺着野菜、树叶,顶过最难的十来天。
他系紧袋口,手按在上面,一丝极微弱的真气渗入,将布袋表面可能沾附的、属于洞天的特殊气息彻底抹去。又将布袋在外界准备的旧麻袋上蹭了蹭,沾上点灰尘和寻常麻袋的味道。
做完这些,他心念再动,身形已回到自己屋内。
深夜的寒气还未散尽。林修远侧耳听了听,父母和妹妹的呼吸平稳悠长,睡得正沉。他轻轻推开房门,像一片影子滑进院子。
没有月亮,只有几颗寒星钉在天上。槐树的枝丫伸向夜空,像干瘦的手指。林修远穿着深色的旧布袄,背着三个小布袋,走到院门前。
手放在门闩上,却停住了。
他闭上眼,神念再次延伸。胡同里,除了风声,没有任何活物走动的声响。远处街道上,偶尔有巡逻队的脚步声,但离得远,节奏也慢——这个时辰,连他们也倦了。
“吱呀——”
门轴发出细微的呻吟,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林修远动作极稳,将门拉开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侧身闪出,又回手将门轻轻掩上。整个过程,声音轻得如同夜猫子跳过墙头。
胡同里的青石板路,在星光下泛着幽冷的光。两侧的院墙沉默地矗立,投下浓重的阴影。林修远走在阴影里,脚步轻捷,落地无声。布鞋底踩在石板上,连最轻微的“沙沙”声都没有——真气在足底流转,将声音和震动都消弭了。
他先来到前院阎埠贵家门外。
阎家的门很旧了,门板下方有道不窄的缝隙。林修远蹲下身,将一个小布袋从缝隙里平推进去,推到门后放鞋的角落。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好的小纸条,塞在布袋和门板的夹缝里。纸条上没写字,只画了一个极其简单的图案:一株穗子饱满的禾苗。阎埠贵是老师,认得这个,也能明白意思——是“粮”,也是“希望”,更是一种无言的默契:看破,不说破。
做完这些,他起身,手指在门楣上轻轻一抹。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木属性真气留下,形成一个小小的“安宁”印记。这印记没有任何防护或攻击能力,只会让靠近这扇门的人,心神下意识地平和一丝,减少注意到门后异样的可能。
接着是中院西厢刘家。
刘家的门关得严实,门下缝隙也小。林修远走到窗根下。窗户糊的纸已经破了几个洞,用旧报纸补着。他透过一个破洞,能看到里面炕上的人影轮廓。刘大爷躺着,他儿媳趴在桌边,像是累极了睡着。
林修远将第二个布袋放在窗台下,用几块原本就堆在那里的碎砖头虚虚掩住一角,不显眼,但早上起来一眼就能看到。同样,他也留下了一张画着禾苗的纸条,塞在砖缝里。
最后是后胡同的韩奶奶家。
独居的老人警惕,门闩得死。林修远绕到院子侧面的矮墙处,轻轻一跃,便如落叶般飘进院里。韩奶奶的窗户下,有个破旧的陶罐,平时接雨水用的。林修远将最后一个布袋放进陶罐,用原本盖罐子的破木板盖好。想了想,他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油纸包,里面是两三块自己炼制的、最普通的、仅能稍稍补气安神的茯苓糕,和布袋放在一起。
老人牙口不好,这糕软和。
放好东西,他凝神听了听屋里。韩奶奶的呼吸微弱但平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痰音。他手指在窗棂上轻轻一点,留下同样微弱的“安宁”印记,然后翻身出墙,落地无声。
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更轻快了些。
风还在吹,但林修远觉得,那风声里的呜咽,好像淡了那么一点点。他重新闪进自家院门,闩好,回到自己屋里。
身上还带着夜气的凉意。他没有立刻坐下,而是走到水缸边,舀了半瓢凉水,慢慢喝下去。水很凉,顺着喉咙下去,镇住了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燥。
他不知道自己做的这些能改变多少。五六斤杂粮,救不了命,甚至填不饱一家人的肚子。但它或许能让阎埠贵媳妇第二天早上,熬出一锅稍微稠点的粥,让孩子们眼里多一点光;或许能让刘家儿媳在喂完公公后,自己也舍得吃上一口实实在在的东西;或许能让韩奶奶在某个饿得心慌的下午,摸出一块糕,慢慢含着,尝到一点甜。
这就够了。
他从来不想当救世主,也当不了。他只想在自己能力范围内,护住该护的人,帮一帮那些本心向善、却在这个特殊的漩涡里艰难挣扎的普通人。像在疾风里,给身边几株快要倒伏的苗,悄悄培上一点土。
林修远放下水瓢,走到窗前。
天色依旧沉黑,离天亮还早。但东边的天际线,似乎已经透出那么一丝丝,极淡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灰白。
他忽然想起师父陈一手以前说过的话:“医者,治病救人;仁者,扶危济困。有时候,治人心的‘病’,比治身上的病更难,也更要紧。”
他现在做的,或许就是在治这个时代烙在人心上的“病”。用一点点粮食,用不留痕迹的善意,去对抗那无处不在的猜忌、戾气和绝望。
这很难,像螳臂当车。
但他会继续做下去。
因为他是林修远。是从那个卷到油尽灯枯的时代回来的人,是见过人心可以多凉薄,也见过它可以多温暖的人。是拥有洞天福地、身负《合沙奇书》,却只想守护身边一方安宁的修行者。
他回到床边,和衣躺下。
闭上眼睛,神念里,那三户人家依旧安静。阎埠贵似乎不再翻身了,呼吸平稳了些;刘家儿媳在梦里轻轻啜泣了一声,又沉沉睡去;韩奶奶的呼吸,好像也绵长了一点。
林修远的嘴角,在黑暗中,微微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窗外的天,那丝灰白,似乎又明显了一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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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
阎埠贵是被肚子咕噜声吵醒的。他皱着眉,摸索着起来,准备去院里生炉子,烧点热水灌下去,压压饥火。
刚拉开门,脚下就绊到了什么。
低头一看,是个不起眼的粗布口袋。他愣了一下,左右看看,院子里空无一人。迟疑着蹲下身,打开袋口——黄澄澄的玉米面掺着高粱米,一股实实在在的粮食香味扑出来。
阎埠贵的喉咙猛地哽住了。
他手有些抖,急忙把袋子拖进门里,又迅速关上门。靠在门板上,心脏怦怦直跳。这时,他才看到夹在门缝里的那张小纸条。展开,上面那株简单的禾苗,让他瞬间明白了什么。
他想起昨晚隐约听到的、极其轻微的门口动静,当时还以为是老鼠。想起林家那孩子,平日里沉静的眼神,还有他背着药箱走过胡同时,那挺拔却并不张扬的背影。
阎埠贵慢慢蹲下来,用手小心地抚摸着粗糙的布袋,眼眶忽然就热了。他不是容易动感情的人,教书多年,见多了世态炎凉,自己也习惯了算计得失。可这一袋突然出现的、不知来处的粮食,却像一把钝刀子,猝不及防地戳中了他心里某个早就封存起来的、柔软的地方。
“他娘,”他声音有些沙哑,朝里屋喊,“起来,今天……咱家早上,吃点干的。”
同样的一幕,也发生在刘家。
刘家儿媳早上起来,第一眼就看到了窗台下砖块边露出的布袋角。她几乎是扑过去的,颤抖着手打开,看到里面的粮食和那张纸条时,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她没有出声,只是死死咬着嘴唇,把布袋紧紧抱在怀里,好像抱着最后一点希望。然后,她抹干眼泪,迅速把粮食藏好,转过身时,脸上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木然。只是那双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重新亮了起来。
韩奶奶是中午才发现陶罐里的东西的。老人拿着那包茯苓糕,看了很久,又凑到鼻子前闻了闻,然后,她慢慢地、珍重地掰了一小角,放进没牙的嘴里,一点点抿着。混浊的老眼里,慢慢溢出了一层水光。她抬起头,望向林家所在的方向,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但那口型,分明是:“好孩子……”
这些,林修远都没有亲眼看到。
但他知道。
因为这天上午,他背着药箱出门时,遇到了阎埠贵。老阎正拿着扫帚在门口,看见他,动作顿了一下,然后冲他点了点头。那点头的幅度很轻微,眼神却很深,里面没有了往日那种精明的打量,只有一种沉重的、心照不宣的感激。
走到中院,刘家儿媳正端着盆出来倒水,看见他,脚步停了停,低声说了句:“小林大夫,出诊啊。”声音很轻,但林修远听出了里面那丝极力压抑的颤抖和暖意。
后胡同口,韩奶奶坐在小凳上晒太阳,看见他走过,满是皱纹的脸舒展开,对他露出了一个近乎无声的、慈祥的笑容。
没有言语,没有感谢的话。
但有些东西,已经在这些细微的举动和眼神里,传递得清清楚楚。
林修远背着药箱,脚步平稳地走过胡同。
阳光照在他身上,在青石板路上投下长长的影子。药箱随着步伐轻轻晃动,里面的银针和药瓶发出细碎清脆的碰撞声,像一首安静而坚韧的歌。
他知道,自己昨夜播下的,不止是几斤粮食。
那是一颗颗种子。
是善意,是信任,是在这个冰冷时节里,悄悄点亮的、微小却顽强的火苗。
而这些火苗汇聚起来,终将照亮彼此,温暖彼此,成为守护这个小小家园、抵御外面狂风骤雨的,最坚韧也最温暖的那堵墙。
他抬起头,看向胡同尽头那片明晃晃的天空。
今天,又会是奔波行医的一天。
但脚步,似乎比往日更加坚定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