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九月的北京,天空湛蓝如洗。
林修远站在机械工业学校的主楼前,仰头看着这座灰白色的苏式建筑。楼体方正厚重,窗户排列整齐,门楣上方挂着硕大的红色五角星,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操场上,穿着清一色蓝布学生装的年轻人们三五成群,脸上洋溢着这个时代特有的朝气与质朴。
这就是中专。
在这个大学教育尚未普及的年代,中等专业学校是无数寒门学子改变命运的阶梯。这里的学生是从全国各地选拔上来的尖子,毕业后直接分配工作,端的是铁饭碗,吃的是国家粮。能走进这扇门的,无一不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
林修远收回目光,拎着简单的行李走进主楼。走廊里弥漫着粉笔灰和机油混合的气味,墙壁上贴着“为祖国工业建设奋斗终生”的标语,红底白字,醒目而庄严。
机械专业三班的教室在二楼最东头。林修远走到门口时,里面已经坐了大半学生。清一色的蓝布装,男生平头,女生齐耳短发,每个人都坐得笔直,课桌上整整齐齐摆着笔记本和铅笔。
“报告。”林修远站在门口,声音平稳。
讲台上正在整理教案的中年老师抬起头。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脸颊瘦削,目光锐利如刀——这是教机械原理的赵老师,据说曾是苏联留学回来的专家。
“进来。”赵老师推了推眼镜,“你是林修远?轧钢厂推荐来的那个?”
“是。”林修远走到讲台前,递上报到材料。
赵老师仔细看了看材料,又抬眼打量面前的少年。十六岁的年纪,在班上算是偏小的,但身姿挺拔,眼神沉静,没有这个年龄常见的好奇或怯懦。
“坐第三排靠窗那个空位。”赵老师指了指,“第一节就是我的课,别迟到。”
林修远点点头,走向座位。他能感觉到教室里几十道目光落在他身上——好奇的、审视的、无所谓的。在这个大家都是通过统一考试进来的环境里,他这种“单位推荐”的插班生,多少有些特殊。
刚坐下,上课铃就响了。
赵老师走上讲台,没有寒暄,直接翻开教案:“今天讲齿轮传动的基本原理。打开课本第三页。”
教室里响起哗啦啦的翻书声。
“齿轮传动,是利用两个或多个齿轮的啮合来传递动力和运动的装置。”赵老师转身在黑板上画示意图,粉笔与黑板摩擦发出规律的声响,“核心参数有三个:模数、齿数、压力角。模数决定齿轮的大小,齿数决定传动比,压力角影响传动效率和强度……”
讲台下,学生们埋头记笔记。这个年代没有复印机,没有ppt,所有的知识都靠老师口授、学生手记。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连成一片。
林修远没有动笔。他只是安静地看着黑板,看着赵老师画的那些示意图。那些线条、那些公式、那些原理,在他眼里清晰得如同早已刻在脑海中。
前世作为工程师的基本功,加上今生过目不忘的能力和修真带来的思维强化,让他对机械原理有着超越时代的理解。赵老师讲的这些基础内容,对他来说简单得像一加一等于二。
“……所以,在已知主动轮转速和齿数的情况下,从动轮转速的计算公式是……”赵老师写下一串公式,转身看向台下,“有没有同学上来演示一下计算?”
教室里安静了一瞬。
这种当众板演的事,做好了是出风头,做不好就是丢脸。几个学习好的学生互相看了看,都有些犹豫。
“林修远。”赵老师忽然点名,“你来。”
几十道目光齐刷刷聚焦过来。
林修远站起身,走上讲台。他从粉笔盒里取出一支白色粉笔,站在黑板前略微沉吟,然后抬手开写。
笔迹流畅,公式工整,计算步骤清晰。更让人惊讶的是,他一边写一边讲解,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清楚楚:
“题目给出主动轮转速n?=1200转\/分,齿数z?=20,从动轮齿数z?=60。根据传动比公式i=z?\/z?=60\/20=3,所以从动轮转速n?=n?\/i=1200\/3=400转\/分。”
他写完最后一个数字,转身看向赵老师:“计算完毕。”
教室里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赵老师盯着黑板看了几秒,缓缓点头:“完全正确。”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你省略了中间的单位换算步骤,直接用了转\/分这个单位,思路很清晰。”
林修远放下粉笔,回到座位。他能感觉到周围的目光变了——从好奇变成了惊讶,甚至有些难以置信。
“这么快的题,他连草稿都没打?”
“听说他是轧钢厂推荐来的,果然有两下子……”
细碎的议论声在角落里响起。
赵老师敲了敲黑板,教室重新安静下来。他推了推眼镜,看向林修远:“你以前接触过机械?”
“家父是轧钢厂的钳工,跟着看过一些。”林修远回答得滴水不漏。
“哦。”赵老师点点头,没再追问,但看林修远的眼神明显多了几分重视,“继续上课。”
接下来的半节课,林修远依然没有记笔记。他只是安静地听课,偶尔在课本上标注一两个重点。赵老师讲课节奏很快,内容密度很大,不少学生跟得吃力,额头都冒了汗,但林修远始终神色平静。
下课铃响时,赵老师合上教案:“今天的内容课后复习,明天小测验。林修远,你跟我来一下。”
林修远起身,在同学们复杂的目光中跟着赵老师走出教室。
走廊里,赵老师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你的基础很扎实,不像十六岁孩子该有的水平。”
“只是兴趣使然,多看了些书。”林修远谨慎地回答。
“兴趣?”赵老师笑了笑,笑容很浅,但眼神锐利,“齿轮传动的计算不是光靠看书就能熟练的。你解题时的思路,像是有多年实践经验的老师傅——步骤简洁,直指核心,没有多余动作。”
林修远心里微微一凛。这位赵老师,眼光确实毒辣。
“不管你是怎么学的,有本事是好事。”赵老师话锋一转,“但中专不是终点。国家现在缺的是真正能解决实际问题的人才,不是只会考试的秀才。我希望你保持这份天赋,但也要脚踏实地,多下车间,多动手。”
“我明白,谢谢老师。”林修远诚恳地说。
赵老师点点头,转身要走,又停下:“对了,下周开始有实训课,钳工基础。你父亲是钳工,你应该有底子。到时候带带其他同学。”
“好的。”
看着赵老师远去的背影,林修远轻轻吐了口气。这位老师比他预想的更难应付,但也更值得尊敬——是真懂行的人。
回到教室门口时,两个身影拦住了他。
是两个女生。一样的蓝色学生装,一样的齐耳短发,甚至一样的身高。但仔细看,却能发现明显的不同。
左边的女生眉眼温婉,神情沉静,站姿端正,双手自然地垂在身侧。右边的女生眼睛更亮,嘴角天生带着微微上扬的弧度,正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林修远。
双胞胎。
林修远瞬间做出了判断。
“林修远同学,你好。”左边的女生先开口,声音柔和清晰,“我是班长苏嫣然,这是我妹妹苏染染。我们代表三班欢迎你。”
她的语气礼貌得体,落落大方,完全是班长的做派。
“谢谢。”林修远点点头,目光转向右边。
苏染染眨眨眼,忽然凑近了些:“你真的好厉害啊!那道题赵老师刚讲完你就上台了,而且算得那么快——你是不是早就学过?”
她的语速比姐姐快,带着少女特有的活泼与直率。
“以前看过相关的书。”林修远回答得简短。
“只是看过书?”苏染染不信,歪着头看他,“那你看的是什么书呀?我爸爸也是机械厂的,家里的书我都翻遍了,也没见过讲这么深的……”
“染染。”苏嫣然轻轻拉了拉妹妹的袖子,对她摇了摇头,然后转向林修远,歉意地笑了笑,“我妹妹好奇心重,你别介意。赵老师让我们带你去领教材和实训服,现在方便吗?”
“方便。”林修远说。
三人并排走在走廊里。苏嫣然走在中间,林修远在左,苏染染在右。
“教材室在一楼东侧,每周一、三、五下午开放领书。”苏嫣然边走边介绍,“实训服是每周二、四发,需要凭学生证。对了,你的学生证办好了吗?”
“报到时办好了。”
“那就好。”苏嫣然点点头,语气始终温和有礼,“宿舍安排了吗?男生宿舍在校园西边,红砖楼,三层。”
“安排了,306。”
“那咱们班男生大部分住三楼。”苏嫣然如数家珍,“王建军、李国庆他们都在。晚上七点有班会,在教室开,班主任刘老师会讲这学期的安排。”
她的介绍条理清晰,面面俱到,确实是个称职的班长。
相比之下,苏染染就活泼多了。她时不时插话:“哎,林修远,你家是北京的吗?我听你口音像本地人。”
“是。”
“那你知道前门那边新开了家国营小吃店吗?听说豆汁儿特别正宗!”
“没去过。”
“周末我们可以一起去呀!我跟我姐来北京半年了,好多地方还没逛过呢……”
“染染。”苏嫣然再次轻声制止,“别打扰林同学。”
“哦。”苏染染吐了吐舌头,不说话了,但眼睛还是好奇地瞟向林修远。
到了教材室,苏嫣然熟练地递上单据,领出一摞厚厚的教材:《机械制图》《金属工艺学》《理论力学》《机械原理》……每一本都砖头似的。
林修远接过书,掂了掂分量。这些教材的内容他大多熟悉,但在这个时代,这些知识就是改变命运的钥匙。
“实训服得明天领。”苏嫣然看了看表,“快午饭了,食堂十一点半开,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
“姐,你看那边!”苏染染忽然扯了扯姐姐的袖子,压低声音。
走廊尽头,几个男生正朝这边走来。为首的是个高个子,浓眉大眼,走路时肩膀晃动的幅度有点大,透着一股子张扬。
苏嫣然眉头微皱,脚步不易察觉地慢了半拍。
那群人走近了。高个子男生看见苏嫣然姐妹,眼睛一亮:“哟,这不是咱们班的大班长嘛!这位是……”
他的目光落在林修远身上,上下打量:“新来的?听说今天课堂上出了个风头?”
语气里的挑衅意味很明显。
林修远抬眼看他,没说话。
“张伟,这是咱们班的新同学林修远。”苏嫣然平静地说,“林修远,这是张伟同学。”
“知道,轧钢厂推荐来的嘛。”张伟咧嘴笑了笑,露出不太整齐的牙齿,“听说你爸是六级钳工?难怪有点底子。不过中专跟工厂可不一样,光会算题没用,得真刀真枪上手才行。”
他身后的几个男生附和地笑了几声。
林修远依然沉默。这种程度的挑衅,在他眼里幼稚得可笑。
苏嫣然上前半步,挡在林修远和张伟之间:“张伟同学,我们要去吃饭了。麻烦让一下。”
她的声音依然温和,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张伟盯着她看了两秒,又瞥了林修远一眼,哼了一声,侧身让开:“行,班长发话了,那必须让。走吧哥几个。”
一群人呼啦啦走过去,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
等他们走远,苏染染才小声说:“张伟他爸是机械局的科长,可神气了。班里好几个人都围着他转。”
“染染。”苏嫣然摇头,“别说这些。”
她转向林修远,脸上带着歉意:“张伟同学脾气比较直,你别往心里去。班上大部分同学都很好相处的。”
“没事。”林修远终于开口,语气平淡,“谢谢。”
三人走出教学楼,秋日的阳光洒在脸上,暖洋洋的。
苏嫣然抬头看了看天,轻声说:“其实能考上中专,大家都不容易。以后就是同班同学了,要一起学习三年呢。”
她的话里有话,是在委婉地提醒林修远搞好同学关系。
林修远听懂了,点点头:“我明白。”
食堂门口已经排起了队。浓郁的饭菜香气飘出来,夹杂着学生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这是中专校园里最鲜活的气息——年轻、希望、未来。
苏嫣然和苏染染排在前面,林修远站在她们身后。他看着姐妹俩的背影,一个沉静温婉,一个活泼灵动,像一株双生花,在秋阳下静静绽放。
中专生活的第一天,就这样开始了。新的环境,新的同学,新的挑战。
还有这对特别的双胞胎姐妹。
林修远收回目光,望向食堂窗口里升腾的热气。他知道,从今天起,他的世界不再只有四合院的鸡毛蒜皮和洞天里的独自修炼。他将真正走进这个时代的洪流,与这些同龄人一起学习、成长,走向未知而广阔的未来。
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