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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十月的轧钢厂在晨雾中显露出庞大的轮廓。

林修远站在厂门口,看着那块白底黑字的牌子——北京第一轧钢厂。字体遒劲有力,红漆在晨光中泛着光泽。这里是父亲林建国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地方,也是他接下来三个月实习的场所。

和他一起的还有机械三班的十二个同学,包括苏家姐妹。学生们都换上了深蓝色的实习工装,胸前别着校徽和实习证,一个个站得笔直,脸上带着既紧张又兴奋的表情。

“都到齐了?”带队的是赵老师,他今天也穿了工装,手里拿着名单,“一会儿进去后,不要乱跑,不要碰不该碰的设备,一切听车间师傅的安排。记住了,在工厂里,安全第一!”

“记住了!”学生们齐声回答。

厂门缓缓打开,一股混合着金属、机油和煤炭燃烧的气味扑面而来。机器的轰鸣声从深处传来,低沉而有节奏,像是工业巨兽的呼吸。

林修远深吸一口气。这气味,这声音,对他来说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前世在工厂待过多年,陌生是因为这个年代的工厂有着独特的粗粝感——一切都更直接,更原始,更充满力量。

众人跟着赵老师走进厂区。路两旁是红砖砌成的厂房,窗户又高又窄,玻璃上积着厚厚的灰尘。运输钢材的小火车在铁轨上哐当哐当驶过,穿着工装的工人们行色匆匆,看到他们这群学生,有的好奇地瞥一眼,有的则习以为常。

“咱们去的是第三车间,主要生产建筑用螺纹钢。”赵老师边走边介绍,“带你们的师傅姓王,八级钳工,厂里的技术骨干。都机灵点,多学多看少说话。”

转过一个弯,第三车间的厂房出现在眼前。那是座高大宽敞的建筑,屋顶有天窗,阳光斜射进来,在弥漫的灰尘中形成一道道光柱。车间里,几台庞大的轧钢机正在运转,通红的钢坯在轧辊间被压扁、拉长,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火星四溅。

学生们站在门口,都被这场面镇住了。苏染染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苏嫣然则紧紧攥着实习笔记,指节发白。

“别怕,站远点看就行。”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

从车间深处走来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工人。他个子不高,但肩宽背厚,工装洗得发白但干净整齐,脸上带着常年面对高温留下的红黑印记。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不大,但亮得惊人,像能看透钢铁的纹理。

“王师傅,人带来了。”赵老师上前握手。

王师傅点点头,目光在学生中扫过,在林修远身上多停留了一秒,然后回到赵老师身上:“赵工放心,我会看着他们。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车间不是课堂,真家伙干真活儿,不能由着性子来。”

“明白,规矩我们都懂。”赵老师转向学生,“都过来,见过王师傅。”

学生们围拢过来。王师傅挨个打量他们,简单问了几句基本情况。轮到林修远时,他问:“你就是林建国家的?”

“是。”林修远回答。

王师傅“嗯”了一声,没多说什么,但眼神里多了些温度。

分配岗位时,王师傅考虑得很周到。男生大多分到设备巡检和辅助岗位,女生则安排到质检和记录岗位。苏嫣然被分去跟着质检员学看图纸和测量,苏染染则被安排在记录台,负责记录生产数据。

林修远被分到了设备巡检组,负责辅助老师傅检查轧钢机的运行状态。这是个需要技术和经验的岗位,通常不会让实习生碰,但王师傅看了他一眼,说:“你爸是六级钳工,你应该有点底子。跟着李师傅,多看多问,别动手。”

“明白。”林修远点头。

就在这时,车间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哟,这么热闹!这是来新人了?”

林修远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许大茂。那油滑中带着点阴阳怪气的语调,他太熟悉了。

果然,许大茂晃悠着走进车间,穿着件不太合身的灰色中山装,头发梳得油亮。他手里拿着个文件夹,装模作样地翻看着,眼睛却在学生们身上打转。

当他的目光落在苏家姐妹身上时,明显顿住了。

苏嫣然和苏染染虽然穿着宽大的工装,但身形苗条,面容清秀,在一群灰头土脸的工人中格外显眼。尤其是姐妹俩站在一起,相似的面容却有不同的气质,更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许大茂眼睛一亮,嘴角咧开笑容,快步走过来:“这不是王师傅吗?带实习生呢?这两位女同学是……”

“机械三班的实习生。”王师傅语气平淡,“许干事有事?”

“没事没事,就是路过看看。”许大茂笑眯眯地,目光在苏家姐妹脸上来回扫,“哎呀,女同学来轧钢厂实习可不容易,这儿又热又脏又累的。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我是厂宣传科的,管着放映队,也算是半个文化人。”

他说着,掏出一块手绢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动作做作得让人起鸡皮疙瘩。

苏嫣然礼貌但疏离地点点头:“谢谢许干事。”

苏染染则直接皱起了眉,往姐姐身后躲了躲,小声嘀咕:“这人怎么这样看人……”

许大茂没听清,还想说什么,王师傅开口了:“许干事,我们还要安排工作,您要没事的话……”

“行行行,你们忙。”许大茂识趣地后退,但眼睛还黏在姐妹俩身上,“对了,晚上礼堂放电影,《钢铁战士》,实习生同志们都可以去看啊!我给你们留好位置!”

他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王师傅摇摇头,对学生们说:“甭理他,干好你们的活儿。都散了吧,各就各位。”

学生们四散开去。林修远跟着李师傅——一个六十来岁的老钳工,开始巡检设备。

轧钢车间是个立体而复杂的世界。巨大的轧钢机是主角,但围绕它工作的还有加热炉、输送辊道、剪切机、冷却床,以及数不清的电机、减速器、轴承座和连接件。每台设备都在高温、重载、高速的恶劣条件下工作,任何一个小故障都可能导致整条生产线停摆。

李师傅话不多,但眼毒手快。他拿着听音棒,贴着设备的外壳听声音;用手背感受轴承座的温度;用眼睛观察齿轮啮合处的润滑情况。每一步都有讲究,都是几十年经验积累下来的直觉。

“这儿。”李师傅忽然停下,指着轧钢机主减速器的一个部位,“声音不对。”

林修远凑近听。在机器巨大的轰鸣声中,他捕捉到了一丝极细微的、不规律的杂音,像是金属与金属之间有了不该有的摩擦。

“轴承可能有点问题。”李师傅判断,“不过还能坚持一阵。记下来,下周检修时重点查这里。”

林修远在巡检记录本上认真记下。他注意到李师傅的判断方式——不是靠仪器测量,而是靠耳朵听、眼睛看、手摸。这种经验性的技术,在这个缺乏精密检测设备的年代,就是保障生产安全的核心能力。

上午十点,车间里来了个熟悉的身影——易中海。

作为八级钳工,易中海在车间里有自己的工位,负责精密件的加工和修复。他今天推着个小车,车上放着几件需要修理的零件。

看到林修远,易中海脚步顿了顿,随即恢复正常,冲他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径直走向自己的工位。

但林修远能感觉到,易中海的眼神在他身上停留的时间比平时长。那眼神里有复杂的情绪——审视、忌惮,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挫败。

是啊,当初在四合院里,易中海还想收他为徒,教他钳工技术。可现在,林修远已经是中专生,学的机械专业,将来可能是工程师。而易中海,不管手艺多好,终究只是个工人。

这个认知上的落差,想必让这位四合院的一大爷心里很不是滋味。

林修远收回目光,继续跟着李师傅巡检。

中午吃饭时,学生们聚在车间外的空地上,拿出自带的饭盒。轧钢厂的食堂离得远,工人们大多自己带饭,在车间外的长条桌旁解决。

苏家姐妹找了个角落坐下。苏嫣然从布袋里拿出两个铝制饭盒,打开,里面是米饭和炒青菜,还有几片腌萝卜。很简单,但摆得整齐。

林修远坐在她们对面,饭盒里是母亲准备的窝头和咸菜。

“怎么样,上午还习惯吗?”苏嫣然问。

“还行。”林修远咬了口窝头,“就是噪声太大,耳朵嗡嗡的。”

“我那边也是。”苏嫣然说,“不过质检室还好些,有隔音墙。染染在记录台,离轧机最近,她说现在脑子里还在响。”

正说着,苏染染端着饭盒跑过来,一屁股坐下:“姐,你猜我刚才看见谁了?”

“谁?”

“咱们班那个张伟!”苏染染压低声音,“他也分到三车间了,在原料组。我刚才看见他跟许大茂说话呢,两人嘀嘀咕咕的,看见我就赶紧分开了。”

林修远抬起头。

“许大茂?”苏嫣然皱眉,“就是早上那个宣传科的人?”

“对,就他。”苏染染撇撇嘴,“那人看人的眼神真不舒服,黏糊糊的。张伟跟他混在一起,肯定没好事。”

正说着,张伟和几个男生端着饭盒走过来,故意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坐下。张伟往这边瞥了一眼,眼神在林修远和苏家姐妹之间转了转,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他看什么呢?”苏染染被看得浑身不自在。

“别理他。”苏嫣然轻声说,“吃饭。”

下午的工作继续。林修远跟着李师傅检查完了轧钢线,开始学习日常维护的基本操作——给轴承加润滑油,检查螺栓紧固情况,清理设备表面的积灰和铁屑。

这些活儿看似简单,但都有讲究。比如加润滑油,不是越多越好,而是要适量、均匀,既要保证润滑,又不能漏得到处都是。李师傅示范了一遍,让林修远试着做。

林修远拿起油枪,先仔细查看了注油口的状况,确认没有堵塞,然后缓慢、均匀地压下油枪手柄。他的动作很稳,油量控制得恰到好处。

李师傅在旁边看着,眼里闪过一丝讶异:“以前干过?”

“看我爸干过。”林修远回答。

“嗯,手稳,心细,是干这行的料。”李师傅难得地夸奖了一句。

不远处,张伟也在跟着师傅学操作,但明显心不在焉,眼睛总往苏家姐妹那边瞟。他的师傅说了他两句,他才不情不愿地收回目光。

下午四点半,下班的汽笛声响起。

学生们聚到车间门口,一个个灰头土脸,但眼睛亮晶晶的。这一天,他们见到了真正的工业生产,触摸到了冰冷的钢铁,听到了机器的轰鸣,也体会到了工人的汗水。

“都累了吧?”王师傅走过来,“第一天就这样,慢慢就习惯了。回去好好休息,明天准时到。”

学生们道谢后,三三两两往外走。

林修远和苏家姐妹一起走出车间。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厂区的煤渣路上,拉得很长。

“林修远。”苏嫣然忽然开口,“你父亲……是不是在二车间?”

“是。”

“那你能经常见到他了。”

“嗯。”

三人沉默地走了一段。厂区里,下班的工人们如潮水般涌出,说笑声、咳嗽声、自行车铃声混成一片。这是属于工业城市的、粗粝而生动的交响。

走到厂门口时,苏染染忽然说:“其实……还挺有意思的。虽然吵,虽然脏,但看着那些红彤彤的钢坯变成一根根钢筋,有种……怎么说呢,踏实的感觉。”

苏嫣然点点头:“嗯。比纸上谈兵实在多了。”

林修远没说话,但他心里是认同的。这一天的实习,让他对这个时代的工业有了更真切的认识。这里没有精密的数控机床,没有智能化的生产线,但工人们用他们的经验、手艺和汗水,同样在创造着价值。

而他也更清楚地看到了自己要走的路——既要掌握先进的理论知识,也要理解这粗糙而坚实的工业现实。只有将两者结合,才能真正做出有用、好用的东西。

走出厂门,三人就要分开了。苏家姐妹往东,林修远往南。

“明天见。”苏嫣然说。

“明天见。”林修远点头。

他转身朝公交站走去。背后,夕阳把轧钢厂的轮廓染成暗红色,烟囱还在冒着白烟,机器的轰鸣声隐隐传来。

这一天,他见到了工厂的众生相——朴实如王师傅、李师傅,油滑如许大茂,复杂如易中海,还有张伟这样心术不正的同学。而苏家姐妹,则像这粗糙环境中的两株清新的绿植,提醒着他技术之外的东西——人情、同理心、对使用者的关怀。

公交车来了。林修远上了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车窗外,轧钢厂渐渐远去。但他的实习生活,才刚刚开始。

前方还有两个多月的时光,在这座钢铁丛林里,他将学习,他将观察,他将成长。

而某些潜伏的矛盾和危机,也正在这震耳欲聋的机器声中,悄悄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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