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器阁方向，那股玄妙浩瀚的能量波动来得快，去得也快，仿佛只是投入湖心的一颗石子，涟漪散尽，便再无痕迹。
然而，对于剑修而言，尤其是站在剑道门槛上的顶尖剑修，任何一丝天地元气的异常，都逃不过他们敏锐的感知。
剑修阁后山，那座被无数弟子视为禁地的剑冢之前，叶烬缓缓收回了目光。那双幽深的眸子里，方才一闪而逝的惊疑，已然被他强行压下，重新归于古井无波的平静。
他知道，那股波动的源头，是凤清瑶。
除了她，这天元宗内，再无人能引动如此奇特、带着初生与创造韵味的天地共鸣。他的这位妻子，总能在不经意间，做出一些颠覆他认知的事情。
他心中并无探究的欲望，只有一种与有荣焉的安然。她越强，便越安全。
“心乱了。”
一个苍老而平淡的声音，在他身前响起。
王尘长老的身影不知何时已凝聚成形，他背着手，同样望着丹器阁的方向，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他没有问叶烬为何分神，只是陈述了一个事实。
叶烬没有辩解，只是微微垂首。
的确，他的心乱了。并非因为那股波动，而是因为那股波动让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与凤清瑶之间的差距，正在以一种他难以想象的速度拉开。
她为他投资了那么多，他不能总躲在她的羽翼之下。
“看来，是时候了。”王尘长老收回目光，转向了身侧那片死气沉沉的区域。
那是一片山谷，谷口被一道无形的剑气屏障封锁。谷内，插满了数不清的剑。有锈迹斑斑的铁剑，有断裂的灵剑，有黯淡无光的宝剑，甚至还有一些只剩下剑柄的残骸。
每一柄剑，都曾属于一位天元宗的剑修。它们随着主人征战、修炼，最终，也随着主人的陨落，被埋葬于此。
这里，是天元宗历代剑修的埋骨之地，是所有剑器最终的归宿——剑冢。
一股混杂着金铁萧杀之气、无尽岁月沉淀下的死寂、以及无数剑客临终前不甘执念的复杂气息，从谷口逸散出来，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粘稠而冰冷。
“长老，这是……”叶烬的目光被剑冢深深吸引。
“剑冢。”王尘长老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对先辈的敬意，“每一位在宗门内坐化的剑修长老，或是战死在外的剑道天才，他们的佩剑，都会被送回此处。”
“剑有灵。主人虽死，剑意犹存。千百年来，无数道剑意残魂在此交织、碰撞、沉寂，最终形成了一方独特的领域。这里，对剑修而言，既是机缘，也是绝地。”
王尘长老转过头，那双浑浊的眼睛，第一次如此锐利地审视着叶烬。
“你身负焚天剑意，却非其主。你用的是它的‘形’，而非它的‘神’。你斩杀黑风那一剑，看似惊天动地，实则不过是强行催发，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若非你根基扎实，早已经脉寸断，沦为废人。”
他的话，如同一柄尖刀，毫不留情地剖开了叶烬强撑的表象。
叶烬默然。他知道，长老说的是事实。那一剑，几乎抽干了他的一切，若非凤清瑶给的丹药吊着，他此刻恐怕连站都站不稳。
“你的剑，太杂。”王尘长老继续说道，“有叶家的传承，有魔气的侵染，有你自己的摸索，如今又多了一丝清风谷的杀伐。它们拧在一起，让你暂时强大，但长此以往，必将反噬自身。”
“你需要一个熔炉，将这些驳杂的剑意，尽数熔炼，去芜存菁，最终锻造出独属于你叶烬自己的剑道。”
“而这剑冢，就是最好的熔炉。”
叶烬的呼吸，微微一滞。他抬起头，看向那片插满断剑的死寂山谷，眼中燃起一团火。
“请长老示下。”
王尘长老点了点头，对他的反应颇为满意。
“剑冢之内，危机重重。”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却让叶烬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那些沉睡的剑意残魂，会本能地排斥一切外来者。它们会用幻象迷惑你的心神，用残存的剑招攻击你的肉身。”
“你进去之后，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走。一直往里走，走到剑冢的最深处。沿途，你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剑意传承。有霸道的，有轻灵的，有诡谲的，有堂皇的……它们都是宗门先辈一生心血所化。”
“你可以去感受，去学习，但绝不能沉迷。一旦你选择了某一道不属于你的剑意，你的神魂便会被其同化，成为剑冢里新的养料，永远被困于此。”
“你要找的，是与你自身最契合的那一道共鸣。或许是某位先辈留下的完整传承，或许是几道残缺剑意融合后的新生，甚至可能……什么都找不到。这一切，看你的心，也看你的缘。”
“你，可敢进去？”王，王尘长老最后问道。
没有丝毫犹豫。
“弟子，敢。”叶烬的声音，斩钉截铁。
他走到那道无形的剑气屏障前，屏障上流转着凌厉的气息，仿佛能割裂一切靠近的生灵。
“此为‘守冢剑阵’，非本宗剑修核心弟子，不得入内。”王尘长老说着，屈指一弹，一道令牌飞入叶烬手中，“持此令，方可通行。”
叶烬接过令牌，那是一块由某种金属打造的剑形令牌，入手冰凉。他能感觉到，令牌与守护剑阵之间，存在着某种奇特的联系。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回头。
他想起了凤清瑶。想起了她为自己一次次的“投资”，想起了她在清风谷中，面对强敌时那份从容与镇定。
他不能再让她一个人，扛起所有风雨。
他握紧令牌，一步踏出。
嗡——
剑气屏障上，光华流转，仿佛水面荡开波纹。叶烬的身影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径直穿了过去，消失在屏障之后。
王尘长老站在原地，看着恢复平静的屏障，久久未动。
一个时辰后，他身旁的空间微微扭曲，一道模糊的人影浮现，带着几分疑惑：“师兄，你就这么让他进去了？他才金丹后期，剑冢里的那些老家伙，可没一个善茬。万一……”
“无妨。”王尘长老淡淡开口，“那丫头是个会投资的，我便也学她一次。我赌这小子，能给我们一个惊喜。”
……
穿过剑气屏障的瞬间，叶烬感觉自己仿佛穿过了一层冰冷的水幕。
外界的一切声音、光线、气息，都在刹那间被隔绝。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压抑到极致的死寂。
这是一片灰色的世界。天空是灰蒙蒙的，大地是灰褐色的，空气中漂浮着灰尘般的剑气微粒。
目光所及，尽是剑的坟墓。
有的剑，斜插在地上，剑身布满裂纹，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碎裂。
有的剑，只剩下半截，断口处光滑如镜，似乎是被一道快到极致的剑光所斩。
有的剑，深深地埋入土中，只露出一个古朴的剑柄，剑柄的缠绳早已腐朽，但其上散发出的不屈之意，却历经千年而不灭。
更多的，是已经彻底失去灵性，与凡铁无异的残骸，堆积在山谷的角落，形成一座座由钢铁构成的“尸山”。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难言的味道。有金铁的冰冷，有岁月腐朽的尘埃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像是无数灵魂在低语的呢喃。
这里没有风，但叶烬却能听到“呜呜”的声响，那是无数道剑意在互相摩擦、碰撞时，发出的无声悲鸣。
叶烬手持青锋剑，缓步向前。
他的每一步，都踩在松软的、由金属碎屑和泥土混合而成的地面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片死寂的世界里，这声音被放大了无数倍，显得格外突兀。
他能感觉到，随着自己的深入，周围的剑意开始变得“活跃”起来。
一缕缕无形的、带着不同属性的剑气，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缠绕在他的周身，试探着，审视着。
有的剑气，带着一股焚烧一切的狂暴。
有的剑气，带着一股斩断生死的决绝。
还有的剑气，阴冷如毒蛇，试图钻入他的识海，勾起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与黑暗。
叶烬心如止水，自身的剑意透体而出，形成一层薄薄的护罩，将这些侵扰隔绝在外。他牢记着王尘长老的嘱咐，不为所动，只是坚定地向前走。
他不知道走了多久，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是一天。
在这片没有日月星辰的地方，时间失去了意义。
忽然，他停下了脚步。
在他前方不远处，一柄通体漆黑的长剑，静静地倒插在一块巨石之上。那柄剑的样式很古朴，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但剑身之上，却缭绕着一层肉眼可见的黑色雾气。
一股纯粹的、极致的杀戮之意，从那柄剑上散发出来，让叶烬的神魂，都感到一阵刺痛。
就在叶烬的目光落在那柄剑上时，那缭绕的黑色雾气，猛地一颤，开始向着剑柄处汇聚。
雾气翻涌间，一个模糊的、由纯粹剑意构成的黑色人影，缓缓在剑柄上方凝聚成形。
那人影没有五官，只有一双散发着猩红光芒的“眼睛”。
它“看”着叶烬，一股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意念，直接冲入叶烬的脑海。
“外来者……要么，承我杀道……要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