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偏厅,茶香袅袅,窗外秋色宜人,偶有落叶飘零,平添几分静谧。然而厅内端坐的两人之间,看似平和的气氛下,涌动的却是无形的刀光剑影。
秦灼果然不负“请教”之名,落座寒暄几句后,便将话题引向了兵法。他并非空谈,而是结合此次北境突袭的某些细节(自然是经过修饰和美化的版本),提出一些关于“奇正相生”、“兵贵神速”的“困惑”,言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仿佛真是一位虚心求教的将领。
沈清言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一派温润谦和。他深知自己绝不能接兵法的话茬,那无异于班门弄斧,自曝其短,更会给对方深入试探的机会。于是,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开,就着秦灼话中提及的“大势”、“人心”等较为宽泛的概念,转而论述起《春秋》中的微言大义,或是《战国策》里的纵横捭阖,谈的是治国安邦的策论,是人心向背的根本。
他引经据典,条理清晰,言语间不涉具体军务,只论天下大势与为政之道,既回应了秦灼的话题,显得并非完全推诿,又牢牢守住了自己文官的立场和熟悉的领域,避实就虚,滴水不漏。
秦灼耐心听着,不时点头表示受教,眼中赞赏之色愈浓,但那赞赏背后,锐利的审视也从未消失。
几轮“论道”之后,秦灼话锋看似不经意地一转,轻叹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推心置腹的意味:“如今朝局,看似平稳,实则暗流涌动。北狄虽暂受挫,然狼子野心不死;国内各地,亦需能臣干吏用心经营。陛下年幼,许多事,终究需仰赖摄政王殿下与我等臣工齐心协力啊。”
他目光落在沈清言脸上,状似随意地问道:“沈侍读常在京中,又得王爷信重,不知对如今朝局走向,有何高见?”
来了!
沈清言心中警铃微作。这才是秦灼今日登门的真正目的之一——试探他对朝局的看法,或者说,试探他背后萧绝的动向和底线。
沈清言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借此短暂间隙整理思绪。放下茶杯时,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而略显疏离的笑容:“侯爷忧国忧民,下官敬佩。然下官职位低微,所思所想,不过是如何办好刑部案件,理清地方冤狱,使律法公正,百姓安泰。至于朝堂大局,自有陛下与王爷圣心独断,诸位大人殚精竭虑,非下官所能妄议。”
他四两拨千斤,将问题推了回去,只谈自身职责,不涉朝局核心,态度谦卑,却滴水不漏。
秦灼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笑容不变,又道:“沈侍读过谦了。谁不知你‘文曲星’之名,洞察秋毫。说起来,摄政王殿下雄才大略,驭下极严,能得殿下如此信重,沈侍读必有过人之处,令秦某好生羡慕。”
这话看似在夸萧绝和沈清言,实则暗藏机锋,既点了萧绝“驭下极严”(暗示其专权),又再次试探沈清言与萧绝的具体关系。
沈清言心如明镜,微微垂眸,语气平静无波:“王爷天纵英明,赏罚分明,对下官等多有提携教诲。下官唯有恪尽职守,以报王爷知遇之恩,陛下隆恩,不敢有丝毫懈怠。”
他将“信重”归结为“提携教诲”和“知遇之恩”,完全置于君臣上下、长官下属的框架之内,回应得中规中矩,让人抓不到任何错处,也探不出任何超出工作关系的私谊。
秦灼连续两次试探,皆如重拳打在棉花上,未能激起半点涟漪。他深深看了沈清言一眼,忽然朗声一笑,带着几分武将的豪迈与“真诚”的感慨:
“沈侍读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见识与定力,谈吐不凡,心思缜密,假以时日,必为国之栋梁!”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几分“惋惜”,“只可惜身在翰林刑名之间,若肯投身军旅,以沈侍读之才,稍加磨砺,必能成为一代儒将,建功立业,封侯拜相亦非难事啊!”
这话听起来是极高的赞誉和惋惜,实则包藏祸心。既是挑拨沈清言对现有职位的不满,暗示他在文官体系中屈才,更是隐晦地抛出橄榄枝,试图引诱他考虑转向军旅(也就是他秦灼的势力范围),其心可诛!
沈清言心中冷笑连连,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温润模样,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仿佛被夸赞得有些不好意思的赧然。他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坚定地看向秦灼,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珠落玉盘:
“侯爷谬赞,下官实不敢当。下官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唯知读圣贤书,明事理,辨是非。能得王爷不弃,于刑部、于河工、于监察诸事中略尽绵薄之力,为朝廷分忧,为百姓做些实事,便已是平生所愿,不敢再有他求。”
他微微一顿,语气变得更加郑重,如同立誓般,清晰地吐出了最后几个字:
“只愿在王爷麾下,恪尽职守,匡扶社稷,此生足矣。”
“在王爷麾下,匡扶社稷”!
这短短一句话,如同利剑,瞬间斩断了秦灼所有隐含的挑拨与诱惑,明确无比地宣告了他的立场与阵营!他沈清言,是萧绝的人,他的志向是辅佐萧绝,安定社稷,除此之外,别无他想!
秦灼脸上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虽然极快恢复,但那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冰冷与戾气,却未能完全逃过沈清言敏锐的感知。
偏厅内,有片刻的寂静。
茶香依旧袅袅,但空气中的温度,仿佛骤然降了几分。
而在这偏厅之外,廊柱的阴影深处,一道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正屏息凝神,将厅内两人的对话,一字不落,清晰地通过某种特殊方式,传递向了王府深处的某个方向。
萧绝坐在书房中,听着影卫传回的、清晰无比的每一句对话,当听到沈清言那句“只愿在王爷麾下尽绵薄之力,匡扶社稷”时,他紧抿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
那双冰封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却真实存在的暖意。
秦灼的试探与挑拨,在沈清言这明确无比的站队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这场“论道”,胜负已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