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半，天刚蒙蒙亮。
周岩在现实中的工棚里醒来。没有闹钟，多年来养成的生物钟让他在这个时间准时睁眼。他躺在床上没动，盯着头顶漏水的天花板看了几秒——昨夜下过小雨，天花板上那块水渍又扩大了一圈。
然后他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
游戏里，早上八点，驻地见。
他翻身坐起，动作比平时快了些。冷水洗脸，刷牙，煮了一小锅稀饭，就着咸菜吃了两碗。吃饭时，他的目光落在墙上那些图纸上，最后停在图书馆的未完成稿上。
“今天，”他低声对自己说，“画一张能建起来的。”
七点整，他坐到了电脑前，登录游戏。
加载画面闪过，岩不语出现在晨曦城外的驻地——昨晚他下线的地方。游戏里也是清晨，太阳刚刚升起，金色的光斜照在破败的院墙上，把那些裂缝和孔洞照得清清楚楚。
驻地还很安静。大多数成员还没上线，只有两个负责夜间值守的生活玩家坐在院子里，靠着墙打盹。看到岩不语出现，他们揉了揉眼睛，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岩不语也点点头，没说话。
他走到院子中央，环顾四周。
清晨的光线下，驻地的破败显得更加刺眼：主屋的屋顶塌了半边，露出黑漆漆的椽子；西墙有道裂缝，能伸进一只拳头；大门歪斜着，靠一根木棍勉强支撑；后院更是杂草丛生，堆满了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破烂。
但他看到的，不是这些。
他看到的，是昨晚细化过的设计图在脑海中的投影：哪里该拆，哪里该留，哪里要挖地基，哪里要砌新墙。线条清晰，比例精准，像一张透明的蓝图，叠加在现实景象之上。
这是建筑师的本能——看废墟，就能看到建筑的可能性。
岩不语从背包里取出工具：一把鹤嘴锄，一把铁锹，一把卷尺，还有他自己做的简易水平仪——用一根透明软管灌满水，两端固定在木尺上，利用连通器原理找平。
工具简陋，但够用。
他开始测量。
卷尺拉开，金属尺条在晨光中反射出冷硬的光。他从大门开始，一步一步向后院走，每走五米就停下，记录下距离、高差、角度。偶尔蹲下身，抓一把土，在指尖捻开，看土质、湿度、含沙量。
动作专业而专注，像在现实中勘测工地。
两个值守的玩家起初还好奇地看着，后来见他一直埋头干活，也就失去了兴趣，继续打盹。
七点半，开始有人上线了。
第一个来的是赵铁柱。
大块头的盾战士从主屋侧面的厢房里走出来——那是他昨晚下线的地方。他伸了个懒腰，骨骼发出噼啪的响声，然后一眼看到了院子中央的岩不语。
“嘿，你就是昨晚修墙的那个？”赵铁柱嗓门很大，几步就走了过来，低头看着蹲在地上的岩不语。
岩不语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我叫赵铁柱，公会的战斗队长。”赵铁柱伸出手，手掌又厚又宽，布满了老茧——那是现实中干重活留下的，“会长说了，你今天要给咱们讲怎么修驻地。”
岩不语站起身，和他握了握手。赵铁柱的手很有力，但他握得不卑不亢，只是平静地说：“岩不语。”
“知道知道，会长提了。”赵铁柱打量着他，眼神直率，“你真能把这破地方修好？”
岩不语没直接回答，而是指了指西墙那道裂缝：“那墙，地基下沉了七公分，墙体内倾，随时可能倒。要修，得先拆了重做基础。”
赵铁柱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挠挠头：“听着……挺麻烦。”
“是麻烦。”岩不语说，“但不修，下次下雨或者有人靠一下，就可能塌。”
赵铁柱沉默了几秒，然后咧嘴笑了：“行，你说怎么干，我们就怎么干。柱子别的没有，力气管够。”
他说完，又想起什么，压低声音：“对了，会长说你现实是干建筑的？那以后驻地修好了，能教教我怎么砌墙不？我想在老家给爹娘翻修下老屋，省点工钱。”
岩不语愣了一下。
他没想到会有人因为这个想跟他学手艺。
“可以。”他说，顿了顿，“但砌墙不难，难的是基础要做好。墙倒不倒，看的是地下的功夫。”
赵铁柱似懂非懂地点头：“反正我听你的。”
七点四十五分，更多的人上线了。
林小雨从治疗室走出来——那是个勉强不漏雨的小房间，里面堆满了她采集和制作的草药。看到岩不语，她眼睛一亮，小跑过来。
“你就是语柔姐说的那个建筑师？”她声音很轻，带着护士特有的温柔，“昨晚你补的那面墙我看了，手艺真好。墙根那个排水坡，做得特别细致。”
岩不语又愣了一下。
他没想到会有人注意到那个细节——那只是顺手做的小处理，防止雨水倒灌墙基。
“应该的。”他说。
“我叫林小雨，公会治疗组长。”林小雨说，从随身的小包里掏出一个小纸包，“这个给你，我自己配的‘精力药剂’，能缓解疲劳。你昨晚肯定熬夜画图了吧？眼睛都是红的。”
岩不语接过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几颗深绿色的药丸，散发着清凉的草药味。
“谢谢。”他说，声音比刚才软了一点。
“不客气。”林小雨微笑，“以后驻地修好了，我们治疗组想要一间真正的药剂实验室，有通风、有水源、有足够的储物架……能行吗？”
岩不语点头：“可以设计。”
“太好了！”林小雨高兴地说，然后转身去准备早上的治疗物资了。
七点五十分，秦语柔上线了。
女人依旧穿着朴素的灰色布袍，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笔记本。她径直走到岩不语面前，开门见山：
“周岩，36岁，江林县人，原江林建筑设计院一级注册建筑师，从业十五年，参与过大小项目四十七个，其中独立负责的十一个。三年前因图书馆项目与甲方冲突，后在公司裁员中离职。现为江林新城项目工地看护员，月薪一千八，女儿周晓晓七岁，随祖母在老家生活。”
她一口气说完，语气平静得像在念一份情报简报。
岩不语的身体僵住了。
他看着她，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情绪波动——惊讶，戒备，还有一丝被窥探隐私的恼怒。
“你怎么知道？”他问，声音发紧。
“我是公会的情报组长。”秦语柔合上笔记本，“会长让我查的，这是必要程序。我们需要知道核心成员的现实背景，以防万一。”
她顿了顿，补充道：“不过你放心，这些信息只有会长和我有权限查看。其他人只知道你是建筑师，别的不会多说。”
岩不语沉默了几秒，然后点点头：“明白了。”
“另外，”秦语柔从背包里取出几张纸，“这是我昨晚整理的材料清单和预估工时。根据你草图的规模，初步估算需要石料三千五百方，木材八百根，石灰两百袋，铁钉、麻绳等辅料若干。采集和运输需要至少六十人连续工作十五天，前提是没有外部干扰。”
她把纸递过来。
岩不语接过，快速扫了一遍。清单做得很专业，分类清晰，数量估算基本合理，只有几处细节需要调整。
“石灰要多五十袋。”他说，“土质偏酸，需要更多中和。木材要加一百根，做脚手架和临时支撑用。”
秦语柔立刻在笔记本上记下：“好。”
“还有，”岩不语看着她，“傲世公会那边，有什么动静？”
秦语柔抬眼，眼神里闪过一丝赞许——这是个会考虑现实威胁的人。
“目前没有大规模异动。”她说，“但根据眼线汇报，他们知道我们在筹备修建驻地，可能在等待我们投入大量资源后，再出手打击。”
岩不语点点头，没再说话。
秦语柔收起笔记本，语气缓和了些：“会长很看重你。他说，你是能把废墟变成家的人。”
说完，她转身走向自己的情报室。
岩不语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那份清单，久久没动。
八点整。
张野上线了。
他出现在主屋门口，赤着脚，踩在清晨湿润的泥地上。一眼就看到院子中央的岩不语，以及周围逐渐聚集起来的公会成员。
人比预想的多——昨晚张野在公会频道发了通知，要求今天上午所有在线成员尽量到场。现在院子里已经站了五十多人，有战斗职业，有生活玩家，有新人也有老成员。大家好奇地打量着岩不语，低声议论着。
张野走到院子中央，站到岩不语身边。
“人都到得差不多了。”他说，声音不大，但清晰地传进每个人耳朵里，“今天召集大家，就一件事——修驻地。”
他顿了顿，看向岩不语：“这位是岩不语，周岩。现实里是干了十五年的建筑师，从今天起，他就是咱们公会的工程负责人。驻地怎么修，听他的。”
人群中响起一阵议论声。
有人点头，有人怀疑，有人无所谓。
岩不语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好奇的、审视的、期待的、不信任的。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
这是他第一次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话。
喉咙有点发干。
但他还是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但很稳：“我先说现状。”
他转过身，面向整个驻地，手臂划了一个圈：
“这里，主屋屋顶塌了三分之一，椽子腐朽，瓦片破碎，下雨必漏。西墙地基下沉，墙体倾斜，随时可能倒塌。大门门轴锈死，开关困难，紧急情况下无法快速疏散。后院无排水系统，雨季会积水成塘，滋生蚊虫且影响建筑安全。”
他每说一处，就指一处。语言简练，直指要害。
人群安静下来。
这些破败大家天天见，但被这样一条条列出来，才意识到问题有多严重。
“这是现状。”岩不语转过身，面对众人，“现在说方案。”
他从背包里取出一卷厚厚的牛皮纸——那是昨晚细化后打印出来的设计图。在游戏里，这种图纸需要消耗“绘图技能”和特殊墨水，价格不菲。但他自己带了现实中的绘图工具，在游戏里重新绘制，省下了这笔钱。
牛皮纸摊开，足有一米见方。
人群围拢过来。
图纸上，线条干净利落，标注密密麻麻。从整体布局到细部节点，从建筑材料到施工工序，一应俱全。
岩不语指着图纸，开始讲解：
“整体规划，分三期。第一期，加固现有建筑，确保安全。需要拆掉西墙重砌，修补主屋屋顶，更换大门。工期五天，需要二十人。”
“第二期，新建功能建筑。包括仓库、工坊、药剂实验室、情报室、会议室。工期十五天，需要四十人。”
“第三期，完善防御和设施。包括加高围墙、设置了望塔、修建排水暗渠、开辟训练场。工期十天，需要三十人。”
他讲得很细，但不说废话。每一处设计都有理由：为什么墙要砌这么厚，为什么屋顶要这个角度，为什么排水渠要走这条线。
人群起初还有些骚动，后来渐渐安静，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在院子里回荡。
赵铁柱听得最认真，眼睛瞪得老大，虽然很多专业术语听不懂，但他能听懂“这样墙更结实”、“这样门更牢固”。
林小雨看着药剂实验室的设计，眼睛发亮——那正是她想要的样子。
秦语柔则快速记录着岩不语提到的每一个时间节点和资源需求。
张野站在一旁，赤脚踩地，安静地听着。他不懂建筑，但他能听出岩不语话里的专业和认真。更重要的是，他能感觉到，这个方案不是为了炫耀技术，而是实实在在地考虑到了公会的需求和处境。
材料尽量就地取材，工艺尽量简化可行，工期安排留有余地——这是个务实的设计。
岩不语讲完了。
他收起图纸，看向张野：“方案就是这样。现在，我需要知道——”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院子里每一个人，最后回到张野脸上：
“给多大地方让我建？”
问题问得很直接。
不是“要不要建”，也不是“建不建得起”，而是“给多大地方”。
潜台词是：你们信我多少，我就建多少。
张野看着他的眼睛。
那双眼浑浊、疲惫，但此刻闪着专注而坚定的光。他想起昨天在工棚里，周岩看着墙上那些图纸时的样子，想起他说“我在游戏里……还能建东西”。
“全部。”
张野说，声音不大，但斩钉截铁。
“这个驻地，从大门到后墙，从地上到地下，全都交给你。你想怎么建，就怎么建。需要多少人，我给你调多少人。需要什么材料，我去弄什么材料。”
他顿了顿，补充道：
“只有两个要求：第一，盖出来的东西要结实，要能用，要能让一百个兄弟在这里挺直腰杆站着。第二，盖的时候，咱们的腰也得是直的——不偷工减料，不糊弄了事。”
岩不语盯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他点头：
“好。”
一个字，重若千钧。
张野转身，面向所有人：
“都听清楚了？”
“听清楚了！”赵铁柱第一个吼出来。
“听清楚了！”其他人跟着喊，声音参差不齐，但汇聚在一起，也有了几分气势。
张野点点头：“那从今天开始，驻地建设，优先级第一。所有日常任务、采集、练级，都为建设让路。战斗组负责护卫和重体力活，生活组负责材料采集和精细作业，治疗组随时待命。具体分组，等会儿周岩来分。”
他看向岩不语：“还有什么要说的？”
岩不语想了想，说：“我需要十个人，现在就去西山采石场勘测石料。要会爬山，体力好，胆子大——那边有野怪。”
“铁柱，你带九个人去。”张野立刻说。
“得嘞！”赵铁柱摩拳擦掌。
“还需要五个人去黑松林看木材。”岩不语继续说，“要懂点木材知识，能分辨松木的优劣。”
“我去！”一个生活玩家举手，“我爹以前是木匠，我懂！”
“好。”岩不语点头，“石灰窑那边，我自己去。需要两个人帮忙搬运样品。”
“我跟你去。”张野说。
岩不语看了他一眼，没反对。
“其他人，”岩不语看向剩下的人，“今天上午先清理场地。把后院的杂草、垃圾全部清走，堆到指定位置。注意，废旧木料和金属要分开，以后可能有用。”
“明白！”
人群开始动起来。
赵铁柱点了九个人，扛着工具就往西山方向走。那个懂木材的玩家也带了四个人，朝黑松林出发。剩下的人在后院集合，开始热火朝天地清理。
张野和岩不语则往城东石灰窑走去。
路上，两人都没说话。
走了大约二十分钟，石灰窑的轮廓出现在视野里。那是个废弃多年的老窑，窑体破败，周围堆满了白色的石灰石碎块和烧过的窑渣。
岩不语走近，蹲下身，捡起一块石灰石，在手里掂了掂，又敲了敲，听声音。
“质地不错，含钙量高。”他说，“窑体虽然旧，但结构还算完整，修补一下能用。”
张野学他的样子，也捡了一块，但他看不出什么名堂。
“烧石灰，你会吗？”他问。
“会。”岩不语说，“小时候跟我爷爷学过。农村土法烧石灰，没那么复杂，就是费时费力。”
他开始检查窑体，爬上爬下，用手摸，用工具敲。张野跟在旁边，帮忙递工具，记录他说的要点。
检查完，岩不语拍了拍手上的灰：“能用。但需要先清理窑膛，修补裂缝，还得准备足够的燃料——最好是硬木，燃烧时间长，温度稳定。”
“燃料我来解决。”张野说，“黑松林的松木应该够用。”
岩不语点头，从背包里取出几个布袋，开始采集石灰石样品——不同位置的，不同大小的，都要取一些回去测试。
张野帮他撑着袋子，看着他专注地挑选、敲击、装袋。动作熟练而精准，每一个步骤都有其道理。
“周师傅，”张野忽然开口，“等驻地盖好了，你想让你女儿什么时候来看？”
岩不语的手顿了顿。
“盖好第一间屋子的时候。”他说，声音很轻，“不用等全部完工。只要有一间是完完整整、结结实实的，我就让她来。”
“好。”张野说，“到时候，我给她开个传送权限，让她随时能来。”
岩不语没说话，只是低头继续装石头。
但张野看到，他的嘴角，很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虽然只有一瞬间。
但那确实是个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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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十点，两人带着样品回到驻地。
后院已经清理出了一大片空地，杂草和垃圾堆成了小山。成员们干得满头大汗，但没人偷懒。看到他们回来，纷纷围上来问下一步该干什么。
岩不语把样品摊开，开始测试：用水浇，用酸试，记录反应。
张野则召集了几个小组长，安排下午的工作：采石组、伐木组、烧窑组、后勤组，分工明确，各司其职。
驻地第一次有了工地般的热闹景象。
岩不语站在院子中央，看着这一切。
阳光正好，照在每个人脸上。汗水在阳光下闪着光，工具碰撞的声音、号子声、说笑声，混杂在一起，虽然杂乱，但充满生机。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石灰粉和泥土的手。
这双手，曾经画出过让专家赞叹的图纸。
现在，这双手要在这片虚拟的土地上，盖出一片真正的房子。
不是为了钱，不是为了名。
只是为了证明，他还能建。
还能让一群人，有个像样的地方站着。
还能让女儿，看到爸爸没有倒下。
岩不语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里的鹤嘴锄。
然后他转身，走向那面需要拆除的西墙。
第一块砖，就从这里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