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宁波,天高云阔,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清冽而丰饶的气息。
海风裹挟着咸腥,亦带来内陆山野间成熟的果香与草木芬芳。
镜湖别苑,这座依傍着宁静内湖而建的名园,此刻正迎来一场衣香鬓影的盛会。
总督夫人做东,名为“菊蟹雅集”,既是赏秋,亦是东南官宦圈层心照不宣的“狩猎”场。
目标,正是那位光芒万丈的“金龟婿”、新任提督东南海防军务的康大运。
而横亘在这条金光大道上最大的障碍,便是他身边那位传闻中“海上草莽”出身的特使梁撞撞。
老夫人携梁撞撞赴会。
别苑内,景致如画,镜湖之名,名副其实。
平滑如镜的湖面倒映着湛蓝高远的天空,岸边垂柳叶色已染金黄,在微凉的秋风中款款摇曳。
沿湖遍植的菊花正值盛放,白菊如雪,黄菊似金,墨菊深沉如夜,更有名品“绿牡丹”、“十丈珠帘”,层层叠叠,竞相吐艳,将湖畔点缀得姹紫嫣红、富丽堂皇。
湖心小亭,以曲折的九曲回廊相连,亭角飞檐下悬着精巧的琉璃风铃,在风中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咚声,与园中丝竹管弦之声相和。
梁撞撞一身玄青特使常服陪在老夫人身边喝茶赏菊,身姿如松,在满园锦绣罗绮、珠围翠绕中自成一道冷冽风景。
这种场合,梁撞撞在京城观礼康大运的琼林盛宴时就参与过了。
穿戴必须要好,才能受人尊重。
所以她不但穿上好料子的衣服,还穿的是特使常服,以抬身价,想让人知道老夫人也是有人撑腰的,不可被欺负。
老夫人也是精心打扮,一身绛紫色团花纹织金锦缎袄裙,外罩玄狐皮褂,雍容华贵。
但是,梁撞撞没想到没遇到欺负老夫人的人,倒是自己这身衣服招来了别人对自己的挑衅。
“梁特使安好!”一位妆容精致、气度高华的年轻女子款步上前。
她步态优雅,裙裾微扬,仿佛步步生莲。
安舷已经先行在附近绕了一圈,知道这女子的身份,悄悄告知梁撞撞:“崔明玉,父亲是新任闽浙总督,祖父是阁老。”
只见崔明玉执扇行礼,姿态无可挑剔,声音也清越如玉石相击,道:“明玉在京中,便久仰特使南洋平寇之威名;
今日得见,果然英风飒飒,令人心折。”
然后话锋一转,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说道:“只是康提督如今位极人臣,开府建牙,交往皆是国之柱石、朝堂栋梁;
府中主母,须得掌内外,侍高堂,维系门楣清誉,所倚重者,非唯勇力,更在通晓世情、娴于礼乐、进退有度之雅量;
此中精微,恐非朝夕之功,特使还需细细揣摩,方不负康门赫赫声威。”
言语间,已将“不通礼数”、“难登大雅之堂”的标签悄然贴上。
嘿呀我擦!梁撞撞一句话脱口而出:“你这么年轻,已经当上谁家婆婆了吗?管得挺宽呀!”
这是她最直白的反应,因为以前看古装短剧时,短剧里的婆婆就是这么训诫儿媳上不得台面的。
“噗嗤!”定澜憋笑没憋住,发出了声音。
眼见对方的丫鬟竟敢如此放肆,崔明玉的贴身丫鬟立即给主子“找场子”。
她可是小姐身边最伶俐最会办事的贴身人,必得为小姐维护住脸面,尤其不能让对方的丫鬟把她比下去,不然回头小姐肯定怪罪她。
只见这丫鬟“失手”将一柄极其名贵的湘妃竹骨泥金团扇掉落在地,扇柄上镶嵌的鸽血红宝石熠熠生辉,恰好滚至梁撞撞脚边。
另一位勋贵之女,安远侯府的小姐李依蕊立刻故作惊讶地上前欲扒拉梁撞撞,口中还轻呼:“哎呀!明玉姐姐这把扇子可是御赐之物!梁特使小心脚下!”
那姿态语气,分明是等着看梁撞撞是“不识货”踩踏上去、还是“粗手笨脚”去捡拾而失态。
哟,看来她们都认识,还故意“团结”在一起打配合呢?
老夫人脸色一沉,手中茶盏重重顿下——别当她是小地方来的就看不出这些门道。
活了一大把年纪,她怎能不知这些人故意欺负梁姑娘?
人家梁姑娘还没嫁进来呢,若是因此不肯嫁了,那运儿岂不要哭死?
欺负她未来的孙媳妇就等于欺负她、欺负运儿,她不能忍。
老夫人正要发怒,梁撞撞却已不动声色地用脚尖将那柄价值千金的团扇轻轻拨开寸许,仿佛扒拉开一团垃圾:“老夫人,别硌着脚”。
既未踩踏,也未弯腰。
她甚至未看那扇子一眼,目光清冽如秋水,直视崔明玉那双隐含审视与优越的眼眸:“通晓世情?娴于礼乐?”
梁撞撞唇角微勾,那笑意带着一丝洞悉世情的锋利:“崔小姐眼界放宽些吧;
你可知,海疆波涛之上,刀光剑影之间,讲的是生死相托的情义,护的是身后万千黎庶的家园?
哪有功夫玩儿那些虚的?
再说,那些玩意儿是能给你父亲提官、还是能替你祖父长脸?
至于说康家的门楣……”
梁撞撞侧首看向身边的老夫人,语气陡然转为一种理所当然的亲昵与强悍:“得由我这个债户说了算!
俗话说,欠账是大爷,要钱的是孙子,我欠了康提督好多好多钱,能不能做这康家的主母,端看他康大运敢不敢向我讨这笔债!”
“债主?!” 满园刹那死寂。
崔明玉完美无瑕的笑容僵在脸上,李依蕊伸出的手也定在半空。
梁撞撞恍若未见,对着愕然又好奇的老夫人展颜一笑,带着点无赖的痞气:“老夫人,我的《役身抵债契书》还在您孙儿手里;
债主不发话,我这‘抵债’的就得在康家赖着,您说是不是?”
既然与康大运确定了恋爱关系,而且彼此情投意合,那以后结婚便是水到渠成的事,梁撞撞可不觉得有什么需要娇羞之处。
老夫人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无比酣畅的大笑。
太好了,梁姑娘这算是向她表态,愿意嫁给她孙儿了!
老夫人笑得前仰后合,眼角沁出泪花,连连拍着梁撞撞的手背:
“对对对!不过,你才是咱家的大债主!
是运儿欠着你的,可不是你欠他的,他呀,活该被你赖一辈子!”
老夫人这毫无顾忌的偏爱,如同无形重锤,将崔明玉精心编织的“礼乐雅量”论砸得粉碎。
梁撞撞用脚扒拉“垃圾”的动作,更是让李依蕊故作姿态的“惊呼”成了拙劣的笑柄。
贴身丫鬟面色惨白——那扇子是她弄掉损坏的,咋赔呀!
两位贵女精心维持的体面碎了一地,脸色青红交加。
看到为难自己的人反倒吃瘪,梁撞撞十分开心。
别看学不来康大运的茶言茶行,但不是也没吃亏吗?
一开心,看什么都开胃。
瞧,一只只青背白肚、金爪黄毛的大闸蟹被红绳捆扎整齐,蒸得通红透亮,堆叠在巨大的荷叶形青花瓷盘里,蟹膏饱满欲滴。
旁边还配着姜醋碟、紫苏叶、滚烫的花雕酒。
此外,还有精巧的蟹粉狮子头、蟹黄豆腐羹、清蒸海鲈鱼、油焖冬笋、桂花糖藕……皆是色香味俱全的江南秋日佳肴。
“老夫人,吃!”梁撞撞把蟹肉剔出满满一碟放在老夫人眼前,又去夹冬笋。
吃完蟹子吃冬笋,吃完冬笋吃狮子头,间或还与老夫人碰杯、来口小酒。
老夫人也是梁撞撞给递什么就吃什么,一副认真等投喂的模样,看向梁撞撞的眼神,愈发满意与骄傲。
酒足饭饱,梁撞撞一抹小嘴——嗯,畅快!
目光却在一群官眷中流转,猜想下一次会是吃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