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风一刮，京郊的街角就透着股清冽劲儿。
阿呆蹲在门槛上，手里拿着几块不规则的小木头，笨手笨脚地打磨着，说是要给来福做个窝，磨了半天，那木头还是坑坑洼洼的，边缘处还有不少毛刺。
“师傅，”阿呆磨着磨着就停了手，使劲儿挠了挠后脑勺，憨憨地笑，露出两颗小虎牙，“这冬天的风咋跟小刀子似的？吹得我耳朵都冻硬了，摸起来跟石头似的。”
我吐了个烟圈，笑着抬手拍了拍他的脑袋：“冬三月，此谓闭藏，天地闭，万物休。这风里裹着的是天地间的闭藏之气，自然寒得透骨。你要是扛不住，就进屋烤烤火，灶上我炖了陈皮生姜水，记得给自个儿盛一碗，暖暖心窝子。那几块破木头给我烧火正好。”我瞧了瞧他手上的几块破木头。
阿呆使劲儿摇了摇了头，又低下头继续打磨木头：“不冷不冷，我给来福磨完窝就进去。师傅，你说这房子会不会也怕冷啊？就跟人似的，天一冷就没精神，连叶子都掉光了。”
他这话刚说完，就听见街角传来一阵脚步声，踩着地上的枯叶，沙沙作响，听着就透着股沉重劲儿。我抬头一看，走来个人，约莫四十来岁的年纪，穿着件深蓝色的羽绒服，拉链拉得老高，围着条灰色围巾，看着挺厚实，可脸上却带着股说不出的憔悴。他眉头皱得紧紧的，跟打了个死结似的，眼窝有点凹陷，眼下挂着淡淡的黑圈，嘴唇干得起了层白皮，嘴角还往下耷拉着，走起路来脚步发沉，跟灌了铅似的，看着就没什么精气神。
这人走到谷一阁门口，先是抬头看了看门上挂着的谷一阁牌匾，眼神里带着点犹豫，又扫了眼门口的桃树和槐树，还有我脚边的阿彩和桃树底下的来福，然后才对着我拱了拱手，声音带着点沙哑，还有点底气不足：您就是谷老师吧？我听同行念叨过您，说您看事儿准，我是特地来请您帮帮我的。
我点点头，指了指旁边空着的竹椅：坐吧，先喝口热水暖暖身子。阿呆，给这位先生倒碗陈皮水。
阿呆赶紧应声，蹦蹦跳跳地进屋，不多时就端着个粗瓷碗出来，碗里冒着热气，小心翼翼地递到那人面前。那人接过碗，双手捧着，指尖微微发颤，喝了两口，才缓过点劲儿来，开口说道：谷老师，我姓张，叫张小军，是做二手房中介的，前几年开了三家店，生意好得很。可不知道为啥，从去年开始，一切就都变了，越来越不顺。
他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无奈，抬手揉了揉眉心，眉头皱得更紧了：生意上频频出问题，客户要么临时反悔，要么就是贷款批不下来，房子挂出去大半年都卖不出去。店里的员工也留不住，好几个老员工都走了，剩下的也没什么干劲。这大半年下来，三家店关了两家，就剩下一家还在硬撑，赔了不少钱，我现在都快周转不开了。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家里也不太平，我老婆身体越来越差，动不动就感冒发烧，咳嗽起来没完没了，去医院检查也查不出啥大问题。孩子上高中，学习成绩也一落千丈，还变得特别叛逆，跟我们老两口对着干，说啥都不听。我自己也倒霉，开车总出点小事故，上个月下楼拿快递，还摔了一跤，把腿给摔骨折了，现在刚能下地走路，这日子真是越过越糟心。
张小军脸上满是困惑，眼神里带着点迷茫：我实在想不通，以前那房子明明好好的，我刚买的时候特意找风水先生看过，说我家开门在东北艮位，主卧在西南坤位，床铺还正好在生气位，两个生气位叠加，是难得的旺宅，能旺丁旺财。前几年也确实顺，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家里也和睦，怎么才十几年，就变成这样了呢？
我抽了口烟斗，慢悠悠地问道：你那房子住了多少年了？这些年有没有翻新过，或者改动过屋里的布局？
住了十五年了，张小军想了想，说道，刚买的时候是精装修的，后来觉得住着挺舒服，就没怎么动过，墙皮都还是原来的，就是偶尔擦擦灰，换换窗帘啥的。前两年有朋友劝我重新装修一下，说房子住久了要焕焕新，我觉得没必要，好好的房子，折腾啥呢，还得花钱费力。
他话音刚落，阿呆就忍不住插了句嘴：张叔叔，我师傅说过，老房子跟老庄稼地似的，得时不时翻一翻、松松土，不然土地就贫瘠了，长不出好东西了。
我笑着瞪了阿呆一眼，这小子，平时看着憨憨的，记性倒还不错，关键时候还能接上话。张小军也愣了一下，随即看向我，眼神里带着点疑惑：谷老师，这房子还跟庄稼地一样，需要？这里面还有啥讲究吗？
可不是嘛，我磕了磕烟斗里的烟灰，烟灰落在地上，被风一吹就散了，《黄帝内经》里说，天地气交，万物华实，这世间万物，不管是人、是树、是庄稼，还是房子，都是靠气来滋养的。房子也有自己的气运，有自己的气数，就跟人有生老病死一样。你家这房子，开门在东北艮位，主卧在西南坤位，床铺又在生气位，贪狼木扎根在坤土上，这本来是天大的好事，是难得的旺局。
贪狼星是生气之神，五行属木，木主生发，象征着生机、财富和人丁兴旺。坤位五行属土，木克土为财，这就好比一棵好树苗，种在了肥沃的土地上，只要养护得当，自然能枝繁叶茂，给家里带来源源不断的好运。你前几年生意兴隆，家庭和睦，就是沾了这生气位的光，这是风水格局带来的助力。
张小军连连点头，脸上露出几分认同：对，对，当年那风水先生也是这么说的，说我这房子是旺丁旺财的好格局，让我好好住着，准能发大财。可为啥现在就不行了呢？这才十几年啊。
问题就出在养护得当这四个字上，我说道，你想想，一棵再好的树苗，要是只让它扎根生长，却不浇水、不施肥、不松土，土地慢慢就贫瘠了，养分被耗尽了，这棵树还能长得好吗？到最后，要么是长得蔫蔫巴巴，要么就是直接枯萎倒下。房子的风水也是这个道理，再好的格局，也得养护，这叫。
你家的生气位是贪狼木，扎根在坤土之上，这木气越是旺盛，扎根就越深，对土的消耗也就越大。前几年，这坤土的养分还能供得上贪狼木生长，所以你家运势一路向好，发得又快又猛。可这十五年下来，你从来没对房子进行过翻新改建，就相当于从来没给这土地松过土、施过肥，也没浇过水。
墙皮脱落了不补，就好比土地开裂了不管，气脉都从裂缝里跑了；房梁松动了不修，就好比地里长了杂草不除，抢了主脉的养分；屋里的布局十几年不变，家具摆得满满当当，气脉流通不畅，就好比土地板结了，养分进不来，浊气排不出。久而久之，这坤土就变得越来越贫瘠，再也供不上贪狼木的需求了。
木无土不生，土无木不旺，两者本是相互依存、相生相济的关系。现在土气耗尽，木气失去了根基，自然就会衰败。这就应了那句老话，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你之前发得有多狠，现在败得就有多快，就是因为这生气位的木气透支了房子的土气，最后两败俱伤。
张小军听得眉头紧锁，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连连点头：原来是这样！我以前一直以为，风水格局定了，就一劳永逸了，没想到还需要养护，还得。那……那谷老师，您看能不能在我家或者店里，再布一个更厉害的风水局？比如摆个聚宝盆，或者调一下文昌位，催一催财运和家运？我这心里实在是着急，就想着赶紧把运势扭过来。
我摇摇头，指了指远处的楼盘：你看那些高楼，像什么？
阿呆抢着说：师傅，像雨后春笋！
张小军也眯着眼看了看：确实，一根根立着，像树林子。
对，像木头，一个个木头拔地而起。我收回目光，前几年走金水木运，水能润木，木运当令，自然能让这茁壮成长。金运看似克木，实则是修剪，让木头成材。可走到巳火流年，火旺木焚，这些木头已经长大，遇火则燃，哪还能有好运？寅卯年木气看似相助，实则已是强弩之末，树壮则老，养分耗尽，自然开始枯萎。
阿呆挠着头问：师傅，水运沐浴我能理解，水可以滋润木头。木运的话，相同属性自然可以旺木。可为什么金运也可以旺木呢？
问得好。我赞许地看了阿呆一眼，金可以适当修剪木头，去其杂枝，留其主干。木头得到了适当的修剪，才能成材。这就是金运的作用——不是一味地克伐，而是修剪成型。
张小军若有所思：按您这么说，马上不又到了申酉金运，是不是又能好起来？
我叹了口气：木头都烧焦了，枯木能逢春吗？你想想，一棵被火烧过的树，就算再来修剪的工匠，又能如何？
张小军脸色一暗，喃喃道：所以...我这行当...
这也许都是巧合吧。我淡淡一笑，不过你看看现在那些楼盘的境况，也该明白几分。房地产在那几年金水木运里发展最好，正是因为顺应了时运。走到巳火流年就急剧下滑，这是天时使然。
张小军脸上露出几分苦涩和不甘：可是...难道就这么算了？我辛苦打拼这么多年...
非也，我示意他坐下，慢悠悠地说道，别急，气数虽有起伏，但并非不可逆转；天时虽有变化，但人可以顺势而为。你家的问题，一是房子气脉耗损，需要；二是逆势硬拼，需要止损转向。
首先，房子的得做。把脱落的墙皮重新粉刷一遍，就用米黄色或土黄色的涂料，属土，能补坤位的气。检查房梁、门窗，松动损坏的赶紧修，主卧床铺稍微挪挪位置，留出让气脉流通的通道，条件允许就埋点五色土稳固宅运。屋里摆点陶瓷、玉石这些属土的摆件，再放几盆绿植，木土相济，气脉就能慢慢顺过来。这房子是你的根，根养好了，后续不管干啥都有底气。
其次，也是最要紧的，识天时，知进退。二手房中介这行现在正是逆水行舟。你这个岁数，四十出头，早已不是二十来岁能熬夜拼杀、逆流而上的年纪了，拼得越狠，损耗越大，得不偿失。道家讲顺其自然，不是让你躺平，是让你认清时势。你前几年赚的钱，够你下半辈子舒舒服服过日子了吧？那就别再抱着亏损的店不放，赶紧关门止损，把剩下的精力和钱留着。
不赔就是赚，不亏就是赢啊。我磕了磕烟斗，这两年你就停下来，好好享受生活。带着老婆孩子出去旅旅游，陪陪家人，之前忙着做生意，肯定亏欠他们不少。也给自己养养身体，你看你这面相，疲惫得很，气色差，正好趁这个机会歇歇。或者，看看别的行当，有没有顺应眼下时势的、投入小风险低的路子。等什么时候市场回暖了，天时转顺了，你要是还想拼，再出来做事，那时候你的房子也养好了，人也养好了，精力充沛，思路清晰，抓住机会东山再起，不是难事。这就叫潜龙勿用，不是不用，是时候未到，先积蓄力量。
张小军听着，脸上的愁容和不甘渐渐化开，像是阴霾的天空透出了一丝光亮。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积压了很久，带着沉甸甸的疲惫：谷老师，您这一番话，真是说到我心坎里去了。我一直觉得是自己不够努力，或者风水局没布对，拼了命地想挽回，结果越陷越深...听您这么一分析，我心里这块大石头，总算落地了。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站起身，郑重地对我拱了拱手：多谢谷老师指点迷津！我回去就按您说的办，先给房子，然后...就把那家店关了，好好歇一阵，陪陪家人，也想想以后的路。
我点点头，把烟斗在鞋底上轻轻磕净：这就对了。记住，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别光顾着往前冲，有时候停下来，看看路，养养神，比什么都强。回去吧，先把家里的养旺了再说。
张小军又连声道谢，这才转身，脚步虽然依旧有些沉，但来时那份几乎要压垮他的沉重感，似乎减轻了不少。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阿呆凑过来，小声问我：师傅，那张叔叔把店关了，以后还能起来吗？
我重新给烟斗装上烟丝，点燃，吸了一口，青烟袅袅：时运就像这四季，有春夏的勃发，就有秋冬的闭藏。他现在要做的，就是顺应这个冬天，把自己藏起来，把根养好。等来年开春，天地气交，万物复苏，只要根还在，还怕发不出新芽吗？
阿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低头看了看手里那块依旧坑洼的木头，又继续笨拙地打磨起来。来福在桃树下翻了个身，露出白色的肚皮，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呼噜声。阿彩蜷在我脚边，尾巴尖轻轻晃了晃。
初冬的风还在吹着，老槐树上最后几片枯叶终于恋恋不舍地落下，打着旋儿，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泥土里。我眯着眼，看着远处清冽的天空，心里明白，这片看似萧索的土地之下，正悄然孕育着来年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