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刮风的下午,我坐在门口的竹椅上,手里摩挲着烟斗,看着阿呆给桃树缠保温绳——这小子干活实在,就是性子急,缠了半天,绳子都快把树干勒变形了。
“师傅,这样行不?”阿呆仰着脑袋看我,脸上沾了点泥土,鼻尖冻得通红,像来福那红鼻子。
我磕了磕烟斗里的残灰,慢悠悠地说:“你是给树穿棉袄,不是绑强盗。松点,别勒得它喘不过气。”
阿彩蹲在旁边的石台上,黑红相间的毛被风吹得炸起来,不耐烦地甩着尾巴。来福趴在它脚边,全身白毛沾了几片枯叶,红鼻子嗅来嗅去,时不时抬头看看阿呆,喉咙里呜呜两声,像是在看热闹。
“哦,知道了师傅。”阿呆赶紧松开绳子,重新缠了起来,嘴里还念叨着,“树也会喘气啊,跟来福一样?”
我笑了笑没接话,点上烟丝,烟斗滋滋响起来,白雾裹着松脂味,飘在初冬的空气里。刚抽了两口,就见街口走来个人,穿着件藏蓝色的羽绒服,背着个双肩包,步子迈得稳稳妥妥,看着沉得住气。
走近了才看清,是小石头,阿呆的师兄。这孩子当年跟着我学了两年国学,性子跟阿呆完全相反,沉稳谨慎,做什么都慢工细活,脑子也灵光,就是不爱多说话。后来考上外地的大学,就少见了,没想到刚毕业实习,倒寻回谷一阁了。他脸上带着温和的笑,眼神沉稳,印堂饱满,一看就是最近顺风顺水,没什么烦心事。
“师傅!”小石头走到门口,朝着我深深拱了拱手,语气稳重,“好久没来看您了,您身子还这么硬朗?”
“还行,没病没灾的。”我指了指旁边的竹椅,“坐吧,阿呆,给你师兄泡碗热茶。”
阿呆一听“师兄”,眼睛立马亮了,手脚麻利地应着:“哎!石头师兄!你可算回来了!我这就去泡!”转身就往屋里跑,差点撞在门框上。
石头坐下后,把双肩包轻轻放在脚边,目光慢悠悠扫过谷一阁的屋檐,又落在阿彩和来福身上,笑着说:“阿彩还这么神气,这小狗是……”
“来福,阿彩捡的。”我笑着说,“你走之后没多久,阿彩就从村口菜地里把它叼回来了,性子蔫蔫的,倒跟你一样稳当,跟在阿彩屁股后面当小跟班。”
正说着,阿呆端着茶跑过来,把碗小心翼翼递到石头手里:“师兄,喝热茶暖暖身子,外面风大。师傅总念叨你,说你做事稳,学东西扎实,不像我,毛毛躁躁的。”
“谢谢阿呆,也谢谢师傅惦记。”石头接过茶,轻轻吹了吹才喝了一口,然后看向我,“师傅,这次来,是有个事儿想问问您。我最近在医院实习,总碰到病人问中医和西医的区别,我自己也说不太明白,就想起您懂中医,还懂国学,想听听您的看法。当年跟着您学的时候,您就爱用生活里的事儿讲道理,我现在还记着呢。”
我抽了口烟斗,慢悠悠地说:“中医西医,就跟咱们过日子似的,各有各的道。你想听复杂的,还是简单的?”
“当然是简单的,最好能让人一听就懂。”石头笑着说,“我那些病人,年纪大的多,太专业的术语他们也听不明白。”
“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磕了磕烟斗,“你小时候家门口,有没有那种没人管的空地?”
石头想了想,点头说:“有啊,我们老家属院后面就有一块,本来是想建花园的,后来没成,就荒着了。”
“那就巧了,我这故事就从空地说起。”我接着说,“假设你家门口有块空地,不是垃圾站,可大家图方便,都往那儿扔垃圾。剩饭剩菜、破瓶子烂罐子,堆得乱七八糟。到了夏天,太阳一晒,臭味儿熏天,苍蝇蚊子一大堆,嗡嗡响,让人没法靠近。”
阿呆在旁边插嘴:“师傅,那也太脏了!要是我,肯定急着让人赶紧清了!”
“可不是嘛。”我笑了笑,“这时候你妈妈过来了,看着满院子的苍蝇蚊子,皱着眉头,转身回屋拿了驱蚊剂、灭蚊药水,对着空地喷了一通。你猜怎么着?没一会儿,苍蝇蚊子就少了一大半,甚至全没了,院子里一下子清净了。”
石头点点头:“这办法见效快,能解燃眉之急。”
“这就是西医。”我看着他,“西医就像这灭蚊药水,针对症状来得快,能立马解决眼前的麻烦。比如你感冒发烧,吃片退烧药,打个退烧针,体温很快就降下来;拉肚子了,吃点止泻药,立马就不拉了。对症施治,立竿见影。”
“那后来呢?”石头追问,语气依旧沉稳。
“后来啊,过了几天,你再去看那块空地,苍蝇蚊子又回来了,甚至比之前还多。”我接着说,“为啥?因为垃圾还在那儿,太阳一晒,照样发臭,照样滋生蚊虫。灭蚊药水只能杀死眼前的虫子,杀不死滋生虫子的根源。”
阿呆挠挠头:“那可咋整?总不能天天喷药水吧?”
“这时候你父亲就出场了。”我喝了口茶,“你父亲看了看,觉得光喷药水不是长久之计。家里的工具有限,时间也有限,他没想着一下子把所有垃圾都清完,而是每天下班回来,就去空地收拾一点,今天捡一袋子破瓶子,明天清一堆剩饭剩菜。”
“同时,他还在空地旁边立了个牌子,写上‘此处禁止倒垃圾’,又跟居委会反映,装了个摄像头。慢慢的,没人敢往那儿扔垃圾了,他收拾的速度也越来越快。过了一段时间,垃圾全清理完了,他又翻了翻土,撒了点草籽。再后来,那块空地就变成了草地,干干净净的,再也没有苍蝇蚊子了。”
石头眼睛亮了:“师傅,这就是中医?”
“对,这就是中医。”我点点头,“中医讲究的是‘标本兼治’,不只是解决表面症状,更要找到病根,慢慢调理。就像那块空地,垃圾是病根,苍蝇蚊子是症状。中医不先去杀虫子,而是先清理垃圾,再杜绝新的垃圾进来,从根源上解决问题。”
“道家讲‘道法自然’,中医的道理就藏在里面。”我接着说,“人体就像一个小自然,生病了,就是这个小自然里出了乱子,有了‘垃圾’。中医不会上来就用猛药‘杀虫’,而是慢慢调理,清理体内的‘垃圾’,恢复身体的自然平衡。虽然见效慢,但能除根,以后不容易再犯。当年我教你的时候,是不是跟你说过‘做事稳三分,治病慢半拍’?”
石头连连点头:“记得记得!您当时还说,我性子稳,适合学中医的道理,让我不管做什么都别急躁,稳扎稳打才靠谱。”
阿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师傅,那是不是中医比西医好啊?”
“不能这么说。”我摆摆手,“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用处。你要是被蚊子咬了,痒得难受,肯定是先喷点花露水止痒,这就是西医的好处,见效快,能解燃眉之急。但要是想让院子里永远没有蚊子,还得清理垃圾,这就是中医的道理,从根上解决问题。”
“就像人得了急症,比如阑尾炎穿孔,那必须得西医手术,一刀下去解决问题,要是等中医慢慢调理,命都没了。但要是得了慢性胃病,西医可能就是开点胃药缓解疼痛,中医却能通过调理脾胃,让胃功能恢复正常,以后再也不犯。”
石头听得入了神:“师傅,您这么一说,我就全明白了。之前我总觉得中医西医是对立的,现在才知道,它们是互补的。当年跟着您学国学,您总说‘阴阳平衡’,原来这道理也能用在这儿。”
“本来就是互补的。”我笑了笑,“道家讲‘阴阳平衡’,中医西医就像阴阳,缺一不可。该用西医的时候不用,会误事;该用中医的时候不用,会治标不治本。关键是看什么病,什么时候用,找对方法才最重要。”
阿呆突然拍了下手:“师傅,我明白了!就像我上次感冒,您让我喝姜汤,还让我多喝热水、早点睡,这是中医调理;但我发烧烧到39度,您又让我去医院打退烧针,这是西医救急!师兄,你说是不是?”
石头笑着点头:“没错,就是这个理。阿呆,你跟着师傅这么久,也越来越机灵了。”
“那是!”阿呆挺了挺胸,一脸得意,转眼又挠挠头,“就是我还是改不了急脾气,上次给师傅收拾卦牌,差点把铜钱撒一地。”
“你这小子,知道就好。”我笑着点点头,“那时候你要是光喝姜汤,烧退不下来,可能会烧坏脑子;但要是光打退烧针,不调理身子,感冒可能会反复。中西医结合,才能好得又快又彻底。”
石头喝了口茶,说:“师傅,您这么一比喻,我觉得特别形象。我之前给病人解释,说什么‘中医重整体,西医重局部’,他们都听不懂,您这个垃圾场的故事,一听就明白。”
“讲故事比讲道理管用。”我磕了磕烟斗,“国学里的很多道理,都藏在生活里。就像《道德经》里说‘治大国若烹小鲜’,治理国家就像煮小鱼,不能瞎折腾;中医治病也像煮小鱼,不能用猛火,得慢慢熬,才能熬出味道,熬好身体。”
“西医就像炒青菜,大火快炒,立马就能出锅,解饿;中医就像炖肉汤,小火慢炖,炖上几个小时,汤鲜肉烂,营养都在里面,能补身子。你不能说炒青菜不好,也不能说炖肉汤麻烦,各有各的用场,看你想吃什么,需要什么。”
阿呆在旁边馋了:“师傅,我想吃炖肉汤了。师兄来了,正好多炖点,我跟师兄一起吃。”
我笑了笑:“等过几天,给你炖。现在先听我说完——这故事还没完呢。”
石头愣了愣:“还有后续?”
“当然有。”我接着说,“你父亲把垃圾清完,空地变干净了,但问题来了:这块地荒了好几年,垃圾渗下去的脏东西不少,土壤板结得厉害,算是寸草不生,种下去的草籽活不了。这块地还是荒在那。
你家想种点东西,却不知道种什么合适,也不知道该怎么种,总不能瞎忙活一场。”
“这时候,你爷爷出面了。”我喝了口茶,“你爷爷懂点农事,他先蹲在地里抓了把土,捏了捏、闻了闻,又看了看这块地的朝向,再查了查节气。他说这块地向阳,排水也顺,就是土壤偏碱,缺有机质,适合种月季、紫薇这些耐碱的花,再种点韭菜、生菜这些家常菜,既好看又实用。”
“他还教你父亲,先把土深翻一遍,拌上腐熟的羊粪改善土质,等到开春回暖再播种,花苗要选壮实的,菜种要泡过温水催芽。又根据你家人爱吃生菜、你妈妈喜欢养花的喜好,规划了花池和菜畦,甚至在旁边搭了个小架子,让月季顺着爬。”
“过了大半年,你再看这块地,月季开得如火如荼,生菜长得绿油油的,你妈妈每天都能摘点新鲜蔬菜做饭,你放学了还能在花丛边写作业,成了真正的后花园。这就是道医。”
石头眼睛瞪得溜圆:“师傅,道医和中医又不一样?当年您没跟我详细说过这个。”
“不一样,但一脉相承,境界更高。”我点点头,“中医是‘标本兼治’,道医则是‘天人合一’,讲究的是天时、地利、人和的统一。中医解决的是‘病好了’,道医解决的是‘活得好’;中医是让身体恢复平衡,道医是让身体和自然、和生活融为一体,达到最优状态。”
“就像那块空地,西医是杀虫子,中医是清垃圾,而道医是分析土壤(地利)、看准季节(天时)、贴合家人喜好(人和),把一块废地打造成适合生活的宝地。放到人身上,西医是救急,中医是调理,道医则是根据你的体质、生活环境、作息习惯,量身定制养生方案,让你不仅没病,还能精力充沛、活得通透。”
“道家讲‘三生万物’,西医、中医、道医,就像这三层境界。西医保你‘活下来’,中医让你‘活得稳’,道医助你‘活得好’。”我抽了口烟斗,“比如有人得了高血压,西医会开降压药,控制血压不飙升;中医会调理肝肾,让血压慢慢稳定,减少药物依赖;道医则会告诉你,你的体质适合吃什么、忌什么,该选朝阳的房子住,每天什么时候散步最好,甚至根据你的五行属性,推荐适合的运动,让你从根上远离高血压的困扰。”
阿呆挠挠头:“师傅,那道医是不是最厉害的?”
“不能说最厉害,是最全面。”我摆摆手,“就像你盖房子,西医是消防员,防止房子着火;中医是维修工,加固墙体、修补漏洞;道医是设计师,从选址、户型到装修,都按最适合你的方式来,让房子又结实又好住,从根上减少着火、漏水的可能。”
“道医的核心,是‘顺势而为’,不是强行改变,而是顺应自然规律、顺应自身条件。它不只是治病,更是‘治人’,是教你怎么生活,怎么在自然中找到最适合自己的生存方式。当年我教你看风水、算八字,其实就是道医的一部分,讲究的就是人和环境的和谐。”
石头恍然大悟:“师傅,我明白了!当年您让我观察自家院子的朝向,说朝阳的房间住得舒心,还让我根据自己的体质调整作息,其实就是道医的道理。根据环境和自身条件调整生活,才能活得自在。”
没错。我笑着说,道医包罗万象,中医是它的分支,风水、命理也是它的延伸。都是通过观察自然、洞察规律,让人更好地融入环境,达到身心和谐。
我抽了口烟斗,想起个现成的例子:就前几天,村西头的王小二来找我。
阿呆在一旁点头:王强叔最近看着没精神,我前两天碰见他,他走路都慢吞吞的。
我接着说,这王小二入冬后总是无精打采,肠胃也不爽利,提不起劲,来问我咋办。我让他用白萝卜、白水炖新鲜肘子,只放盐,别的什么都不加,喝汤吃肉。
石头若有所思:这方子听着简单,里头有什么讲究?
讲究可大了。我笑道,他原本图省事,真从冰箱里翻出块冻肉,又在地窖拿了绿萝卜准备凑合。还好下锅前又来问了我一句,我赶紧告诉他必须用新鲜肉、白萝卜。他这才现去集市买了新鲜肘子。
阿呆拍着胸口:幸好王强叔多问了一句!要不就糟了。
是啊,我点点头,要是用了冻肉和绿萝卜,寒气太重,破气太过,非得把他泄虚了不可。新鲜猪肉温润,白萝卜属金,肥肉属水,金生水,正应了这亥月的水旺之气。他脾胃那块板结久了,需要借这金水之气冲开淤堵。
石头恍然大悟:所以他吃完上吐下泻,反而是好事?
对喽,我磕了磕烟斗,他当天下午跑来,说泄完之后浑身轻松,像卸下个大包袱。可见他之前那虚胖乏力、多梦气短,就是肾气不足,中焦壅堵。
等他缓过劲来就问,为什么非得是白萝卜、新鲜肉,还只能放盐。我接着说,我告诉他,白萝卜属金,肥肉属水,金生水正好应在了亥月。他脾胃属土,但板结得太顽固,需要用水冲一冲。在该有的月份用该有的食材,这叫借天地之气。要是乱用,就好比锁锈死了,非得找对钥匙才能捅开。
阿呆听得入神:那后来呢?
这小子倒是个孝子,我笑道,一看锅里还剩大半碗,立马说要端给他老娘也补补。
石头急忙问:您拦住了吧?
那当然,我正色道,赶紧拦住了。这方子是因人而设,他年轻底子厚,泄一下是疏通;老人元气弱,一泄可能就把根本动摇了。道医用药如用兵,得看准了人的根基八字才能下手。
我望着袅袅升起的烟圈,缓缓道:我之所以敢给王小二开这个方子,是因为知道他生辰里金气虽旺,却郁结不通。这就好比——
——好比那块空地,石头接话,不是随便种什么都行,得看土质、看风向、看日照。人更是如此,一样的方子,用在不同人身上,效果可能天差地别。
就是这么个理。我欣慰地笑了,所以道医要摸清每个人的来路去脉,才能找到最适合他的那条道。
初冬的太阳渐渐西斜,把槐树叶的影子拉得很长。阿彩蜷缩在石头脚边,心满意足地嚼着小鱼干。来福趴在它旁边,眼巴巴地看着。石头和阿呆并肩坐着,一个沉稳,一个憨直,却莫名和谐。烟斗里的烟丝还在燃着,白雾袅袅,飘向暮色四合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