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晌午头,我正坐在谷一阁门槛上晒着太阳,吧嗒吧嗒抽着烟斗。阿彩蜷在槐树根下打盹,尾巴时不时扫过地上的落叶,来福蹲在旁边,吐着红舌头傻乐。
阿呆这小子刚从外面回来,手里抱着一摞卦书,嘴里还念叨着:“师傅,这风一吹,胡同里全是糖炒栗子的香,馋死我了。”
我还没搭话呢,就听见后院喵呜——一声惨叫,声音尖得能把房梁上的灰都震下来。我和阿呆对视一眼,扔下手里的东西就往后院跑。
到那儿一看,好家伙!阿彩炸着毛,黑红相间的毛竖得跟刺猬似的,正节节败退。对面一只灰老鼠瞪着通红的眼睛,龇着牙叫,那架势哪像是见了猫,分明是要和阿彩拼命。
阿呆先是一愣,接着笑得直不起腰:哈哈哈哈师傅您快看!阿彩平时抓老鼠跟玩儿似的,今儿个咋被追着跑?这传出去不得被隔壁的大黄笑死!
我皱着眉头没吭声,眼神死死盯着老鼠泛着青灰的眼珠——这畜生连还保持着龇牙的凶相,尾巴僵直地翘起,分明透着股邪劲。按理说阿彩可是这一片的捕鼠小霸王,就算是刚断奶的小老鼠见了它都得绕道走,今儿这老鼠不对劲。正想着呢,那老鼠突然猛地一窜,爪子直朝阿彩脸上挥过去。阿彩吓得地一下跳到墙根,胡子都在发抖。
来福本来在旁边看热闹,这会儿看不下去了,地吼了一声,冲过去想帮忙。谁知道那老鼠转头冲它一龇牙,来福居然叫着夹起尾巴,跟在阿彩屁股后头一块儿跑。一猫一狗被一只老鼠追得满院子乱窜,阿彩上蹿下跳,来福边跑边叫,热闹得跟唱大戏似的。
阿呆笑够了,抄起墙角的竹竿就冲过去:师傅您瞧我的!那老鼠也不含糊,见有人来非但不躲,反而叫着迎上来。阿呆壮着胆子一竿子挥下去,的一声,总算是把老鼠打死了。
师傅,这老鼠莫不是成精了?阿呆喘着粗气,用竹竿捅了捅地上的老鼠尸体,阿彩和来福加一块儿都干不过它!
阿呆用竹竿捅了捅老鼠尸体,声音发颤:“师傅,这老鼠该不会真是成了精?”
我脸色瞬间阴沉下来,猛地将烟斗在石阶上磕得作响,火星子溅在阿呆脚边:精怪?你当这是《聊斋》里的故事?你可知邪祟入体的下场?见他僵在原地,我压低声音,故意让语气带上几分森冷:前朝县志里记着,有猎户突然发疯,见人就咬,舌头青紫。后来开棺验尸,脑仁里爬满了白丝——这就是冲撞了晦物!
阿呆后退半步,喉结上下滚动:那、那这老鼠......
猫祟现世!我猛地指向炸毛的阿彩,袖口扫落案头的卦签,老辈人说黑猫招阴,若遇上带怨气的鼠尸,阴气一勾,鼠魂就会借尸还魂,专挑猫儿索命!隔壁王婆的狸花猫,去年不就被缠住,生生被啃去半只耳朵?撑了一个月,好端端的竟自己撞墙死了,死状可怖!
阿呆脸色煞白,喉结上下滚动:那、那咋办?要画符吗?
我快步抄起墙角的铁钉,金属碰撞声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刺耳,往掌心重重一拍,震得阿呆肩膀剧烈一抖:光画符哪够!前朝《驱邪秘录》白纸黑字写着,被邪祟附过的东西,不用三尸灭魂钉钉穿七窍就会借尸还魂!你可记得城西铁匠铺?去年他家狗发疯咬主人,咱用这钉子扎进狗头,才把那邪物镇住!
我拎起老鼠尾巴,任它青紫的眼珠对着阿呆,指甲几乎掐进腐肉:你看这畜生眼泛凶光,舌头黑得像涂了墨,分明是阴气入体!不拿这钉子破它命门,等月上中天,它怕是要拖着半截身子来找你和阿彩索命!
阿呆颤巍巍接过铁钉,手却被竹竿磕得生疼:可、可这老鼠都死了啊!
死了才要钉!我重重敲了敲他手背,故意将声调拔高八度,就像给棺材钉寿钉,这叫三尸灭魂钉!老辈人说,邪祟会从眼耳口鼻钻出来,钉住脑袋才能断了它投生害人的路!瞥见他握钉的手还在发抖。
等阿呆哆嗦着钉完老鼠脑袋,我又拎来半桶黑狗血泼上去。暗红的液体漫过青砖,阿彩突然炸着毛窜上墙头,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嘶吼。
阿呆盯着自己沾满血污的手,正要开口,我突然笑出声,把空桶狠狠砸在地上:瞅你那怂样!桶里装的是昨天泡的桑葚水!看着他瞬间涨红的脸,我强忍住笑意,蹲下扒拉开鼠尸旁的碎砖:不吓吓你,你哪能长记性?
老辈人用黑狗血,可不是瞎讲究。我拈起块石灰在掌心碾碎,白色粉尘落在鼠尸伤口上滋滋作响,狗血里藏着能的东西——西洋人叫溶菌酶,能灭些小虫子,古人见它能对付,就传成了驱邪的宝贝。可咱们哪有闲工夫找黑狗血?
我抓起阿呆的手按在鼠尸钉孔处:瞧见没?钉破脑袋留伤口,石灰才能渗进去灭了秽气。没这道口子,尸体腐得慢,指不定还要传染路过的野猫野狗。你命格纯阳鲁莽,做事不经脑子,和这被虫控制的老鼠有何分别?
见他抿着唇不吭声,我放缓语气:去后门老槐树下挖个三尺深的坑,把袋子埋严实。记住,往后遇上蹊跷事,多动脑少犯浑。
看着他埋着头挖坑的背影,我捡起地上的铁钉扔到厨房的灶里。
——古人的法子藏着经验,今人的办法讲着道理,说到底,都是为了求个安稳,哪用得着真信什么邪祟索命的虚头巴脑。
我语气放缓:如今西洋人搞出个显微镜,能看见比尘螨还小的东西。有洋学生来信说,他们在老鼠脑中发现一种月牙状的,会钻进脑子搅乱心神。这老鼠怕是被占了躯壳——洋人称它弓形虫
见阿呆目瞪口呆,我又添了把柴火:这虫专挑猫儿做老巢,附在老鼠身上时,会让老鼠忘了怕猫,反倒往猫嘴里送。你瞧,这和说法倒也不谋而合。只是古人不知微观之妙,才将邪乎事都归了鬼怪。
所以不是真的有鬼?阿呆仍盯着老鼠。
鬼由心生,魔从念起。我望着跳动的火苗,看得见的虫能杀,看不见的才难防。就像你贪图便宜买卦书,若真着了道,可不比被虫控制更可怕?
他突然压低声音:那除了这虫子,还有别的看不见的东西在影响人吗?
有不少已知的例子。我掰着指头数,比如让蜗牛眼柄变荧光棒的寄生虫,逼得蜗牛被鸟吃掉好完成繁衍;还有些细菌能改变老鼠的胆量。至于人,目前发现的多是弓形虫这类,但人体太复杂,肯定还有没摸清的微生物在悄悄影响神经和情绪——不过别瞎想,它们顶多搅乱些小念头,可没法像牵木偶似的完全控制人 。
阿呆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忽然一拍大腿:那前院李婶总跟猫睡,最近老跟人吵架,会不会是......
我笑着泼他冷水:先管好你那糖炒栗子的馋虫吧。真要琢磨这些,先把案头的《洗冤集录》翻透——古人看征象,咱们看根由,这才是正经道理。
阿呆听完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赶紧的往嘴里塞了半个馒头。
我吧嗒了一口烟斗,烟圈在暮色里慢慢散开:人要是被操控了,比这弓形虫还难治。罪莫大于可欲,贪心、妄念这些钻进了人心,那才是大祸临头。
我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看着阿呆仍皱着的眉头,也不知道是被馒头给噎着了,还是想问题想的,放下杯子继续说道:就像你总盼着能白捡糖炒栗子,可要是哪天真有热腾腾的栗子自己滚到脚边,你敢直接往嘴里塞吗?
阿呆下意识往后缩了缩脖子:那肯定不敢!除非有人请我吃......
这就是道理。我指了指窗外熙熙攘攘的胡同,老辈人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和微生物搞的名堂是一个理。你看蜗牛被寄生虫折腾得发光,成了鸟儿的活靶子;老鼠被细菌改了性子,敢往猫跟前凑——这些异常的背后,全是要命的陷阱。
见他听得入神,我拿起卦书随意翻着泛黄的纸页:书里写过桩案子,说有人突然散尽家财、甘为奴仆,旁人都道他中了财鬼迷心。现在想来,或许是体内什么东西捣鬼,让人失了心智。但不管是虫子作祟,还是人使坏心眼,归根结底都是反常即妖
阿呆突然一拍脑门:那我今天买书时,有个大叔非要半价卖给我,还说与君有缘,该不会......话没说完就转身往门外冲,留下句我去退书!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
我望着他风风火火的背影,笑着摇头。茶盏里的热气袅袅升腾,恍惚间倒真像极了老辈人口中捉摸不透的——这世上看得见的鬼怪好防,看不见的诱惑,才最是磨人。
谷一阁里渐渐安静下来,只有阿彩和来福偶尔的呼噜声,混着槐树叶沙沙的响声,在晚风里飘得老远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