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我正蹲在谷一阁门口的槐树下修烟斗，阿彩蜷在桃树杈上打盹，来福摇着尾巴叼来半截啃得七零八落的拖鞋。阿呆风风火火从里屋冲出来，手机屏幕亮得刺眼：“师傅！您快瞧瞧这个！”
我眯起眼睛，见他手机里全是花花绿绿的视频。画面里穿着道袍的“大师”摇头晃脑，手里举着金灿灿的纸钱：“家人们！这可是开过光的玉皇钱，烧一沓能抵万贯阴财！”评论区更热闹，有人说给去世的爹妈烧了玉皇钱，当晚就托梦说住上大别墅了；还有人问能不能烧给活着的人积福报。
“师傅，这玩意儿真这么神？”阿呆挠着后脑勺，眼睛瞪得像铜铃，“我看销量都好几万单了！”
我“嗤”地笑出声，往烟斗里塞了把烟丝：“《道法会元》里写得明白，‘天地有正气，符箓有神威’，这玉皇钱是道教法会的正经玩意儿，哪是随便印几张纸就能糊弄的？就好比你去游戏厅，游戏币出了那门能当饭钱使吗？赌场的筹码，能拿到菜市场买菜？”
阿彩不知什么时候跳下来，爪子拍了拍阿呆的手机，屏幕上正巧划过个号称“祖传玉皇钱配方”的视频。我敲了敲烟斗，烟灰簌簌落在青石板上：“真正的玉皇钱，得按《玉匣记》择吉日，用朱砂混着十二味中药调墨，印完得开三天三夜的玉皇忏法会，高功法师用雷法加持七七四十九遍。现在这些网上卖的，连张像样的符都没画，跟小孩儿过家家似的。”
话音刚落，门帘子“哗啦”一响，进来个戴金丝眼镜的年轻人，西装皱得跟咸菜疙瘩似的，额角贴着创可贴，印堂黑得能滴出墨来。阿呆立马把手机揣兜里，迎上去：“客人您请坐！”
年轻人一屁股坐下，声音都带颤：“谷、谷大师，您可得帮帮我！我给我爸烧了网上买的玉皇钱，结果当晚就做噩梦，梦见他在阴曹地府被铁链子拴着，说我害他遭罪......”
我往烟斗里添了点火，火苗映得年轻人脸色更青了。阿彩跳上桌子，尾巴扫过年轻人的手背，吓得他一哆嗦。“《太上感应篇》有云‘祸福无门，惟人自召’，”我敲了敲黄铜烟缸，“你可知阴曹地府就跟阳间衙门似的，办差都得用正经文书钱粮。你爹眼下该是要过轮回关，投胎转世得打通各路关节，就像去政府部门办事得用真金白银，哪能用你烧的那些假模假式的纸钱？这跟揣着假支票去银行兑钱有啥区别？非但办不成事，反要落个欺瞒之罪！”
阿呆凑过来，脖子伸得老长：“师傅，那现在咋办？总不能让他爸在底下遭罪吧？”
正说着，外头突然响起炸雷。阿彩“喵呜”一声窜到我脚边，来福汪汪叫着缩到桌底。我取出罗盘，指针在“坤”位疯狂打转，取出三枚铜钱一摇，竟是大凶的“天雷无妄”变“地火明夷”。
年轻人“扑通”跪下，膝盖撞得青砖地“咚”一声响：“大师！求您拉我爸一把！钱不是问题！”
我把他扶起来，从柜子里翻出本泛黄的《道藏辑要》，指着其中一页：“看见没？‘非法之物，鬼神不受’。当务之急，你得备齐三样东西——上等金箔叠的金元宝，黄草纸裁的纸钱，再去寻一沓真正按仪轨印制的玉皇钱。最要紧的是这张‘通关解厄符’——”
我从抽屉里取出张黄符，上面用朱砂画着云头雷纹，符胆处写着“太乙救苦天尊”圣号：“此乃‘太乙通关符’，《灵宝无量度人上品妙经》里讲‘太乙救苦，拔度沉沦’。你爹因假钱遭罪，好比被关在阴司衙门的‘拘留所’，这符就像阳间的‘取保候审文书’，能借太乙天尊的威德疏通关卡。符要压在纸钱最上头，烧的时候得念‘三清宝诰’开篇四句——‘三清三境，三宝天尊，救苦救难，无量度人’。”
年轻人听得额头冒汗，连连点头：“大师，这符......”“莫慌，”我打断他，“符上的朱砂掺了辰砂、雄黄酒和檀香末，得在今日酉时（下午5点到7点）阳气将尽、阴气初升时烧。地点要选在你家老宅院心，若没有老宅，就去你爹坟前。烧的时候得面朝西北方，那是太乙救苦天尊的神坛方向，边烧边说‘爹爹用此真财，早脱苦难，往生善道’。”
我又取出个小陶罐，里头装着黑红色的粉末：“这是‘五方净土’，烧完纸钱后撒在灰烬四周，能隔绝阴邪缠扰。记住，以后给先人送钱，要么用传统金元宝、黄草纸，要么找正经道观请‘受生钱’，断不可再信网上那些假货。”
我往烟斗里又压了压烟丝，看着年轻人盯着符纸发愣，忍不住多嘱咐两句：“再跟你唠唠这符的门道。如今市面上，正经辰州朱砂得十五块钱一克，画一张符要用三钱朱砂打底，再配上雄黄、沉香磨的粉，光是材料成本就得几十块。这还没算择吉日、取露水调墨，以及开坛做法的功夫钱。”
我敲了敲烟杆，烟灰簌簌落在青砖上：“你去短视频平台瞅瞅，一沓子号称‘开光符’才卖三十块，还买二送一。这不是明摆着拿红墨水掺胶水糊弄人吗？《道法会元》里写得明白，‘符者，阴阳之契也’，拿染料画符，就像用泥巴捏金印，连哄三岁小孩都费劲，更何况是阴曹地府的判官小鬼？”
阿呆在一旁直咋舌：“师傅，他们咋敢这么干！”我望着门外飘飞的槐树叶，叹了口气：“人心不足蛇吞象啊。《道德经》说‘大巧若拙’，越是想走捷径，越容易摔跟头。这些人连鬼神都敢糊弄，最后倒霉的还是自己。”
年轻人千恩万谢地走了，阿呆望着他的背影直咂舌：“师傅，这符真这么神？”
我望着门口的桃树，几片花瓣被风吹进屋里。阿彩不知从哪儿叼来张皱巴巴的宣传单，上面印着“特价玉皇钱，买二送一”的字样。“《道德经》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我叹了口气，“阴司和阳间一样，讲究‘名正言顺’。这符不是凭空厉害，是借了道教科仪的‘规矩’——就像你去火车站买票，有车票才能进站，这符就是你爹通关的‘车票’，还得配上真金白银的‘路费’才行。”
第二天，阿呆举着手机又凑过来，视频里换了个穿道袍的“大师”，正唾沫横飞地讲着玉皇钱的“新用法”。“师傅，这人说玉皇钱还能当护身符戴！”阿呆眼睛瞪得溜圆，“这不是瞎胡闹吗？”
我刚要开口，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三个大妈慌慌张张冲进来，领头的大妈攥着把金灿灿的纸钱，手都在发抖：“大师！快给看看！我闺女戴了这玉皇钱，天天夜里说胡话，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
我接过纸钱，触手冰凉，上面的符文歪歪扭扭，分明是印刷次品。“《道法秘旨》写得清楚，‘法器通灵，须合天时地利人和’，”我把纸钱往桌上一放，“这玩意儿胡乱佩戴，就好比把阎王爷的请帖揣怀里，能不出事儿吗？阴司钱粮自有定规，乱戴就像把通缉令当护身符，不惹祸才怪！”
阿呆吓得直搓手：“那、那咋整？”
我取出朱砂笔，在黄纸上画了道净身符：“今晚子时，用艾草煮水掺进符灰，给令爱擦身。再去庙里请几炷香，诚心诚意赔个不是。记住，以后别再信这些歪门邪道。阴司法度森严，半点马虎不得。”
大妈们走后，阿呆蹲在门槛上，盯着手机直摇头：“师傅，为啥总有人信这些骗子？”
我望着门口的槐树，夕阳把树枝的影子拉得老长。阿彩蹲在树底下，正跟来福抢一团破布。“《庄子》里说‘嗜欲深者天机浅’，”我往烟斗里填了最后一把烟丝，“人要是一门心思走捷径，就容易被牵着鼻子走。记住，这世上没有白捡的便宜，更没有能糊弄鬼神的纸钱。阴曹地府的账，算得比阳间还清楚。”
打那以后，阿呆逢人就念叨玉皇钱的事儿，活脱脱成了个“反诈骗宣传员”。三天后年轻人特意来谷一阁道谢，说烧完符和真纸钱当晚，就梦见他爹穿着干净衣服冲他笑，说“钱收到了，路通了”。我看着他印堂的黑气散去，只剩淡淡的红润，知道这关算是过了。
有时候我坐在槐树下抽烟斗，看着谷一阁进进出出的人，总想起那句话——贪字头上一把刀，踏实本分，比啥都强。阳间也好，阴司也罢，终究是“规矩”二字最值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