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晌午头,日头把院里的槐树叶子晒得打蔫,阿彩蜷在树荫里打呼噜,来福趴在它脚边,红舌头伸得老长。我正对着罗盘算日子,阿呆端着刚熬好的绿豆汤进来,脚丫子在门槛上磕了一下,汤洒了半碗。
“师傅,您瞅我这笨手笨脚的。”他挠着头傻笑,“早上那大姐的事儿,听着真吓人,您说这世上真有那么多邪乎事儿?”
我舀了勺绿豆汤,凉丝丝的正好解腻:“邪乎事儿都是人遇上的,就像路遇着坎儿,迈不过去就觉得难,迈过去了也就那么回事。”正说着,卦馆的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年轻小伙儿站在门口,脸色白得像宣纸,眼窝子陷进去一大块,看着比来福还瘦。
“您是谷大师吧?”小伙儿声音飘得很,像踩在棉花上,“我…我是朋友介绍来的,我叫江小涛。”
阿呆赶紧搬马扎,江小涛刚要坐下,来福突然从地上蹿起来,对着他汪汪叫——这狗平时蔫得很,今儿咋这么凶?阿彩也支棱起耳朵,尾巴绷得像根棍儿。
“别怕,它不咬人。”我把来福按住,“江小涛是吧?看你印堂发灰,不是身子的病,是心里头有东西闹腾。”
江小涛手攥得紧紧的,指节发白:“大师,我总觉得…总觉得有人跟我说话。”他咽了口唾沫,喉结动得费劲,“说我活着没意思,说我爸妈根本不疼我,朋友也都在背后笑话我…我知道不该信,可那声音天天在耳边叨叨,尤其到了夜里,听得真真的。”
阿呆在旁边听得直皱眉,偷偷往我跟前凑了凑。我摸出三枚铜钱,往桌上一撒:“这声音,是男是女?”
“听不出…有时候像老太太,有时候像小孩儿。”江小涛眼神发直,像是在瞅空气,“它让我别上班了,说同事都在算计我;让我别回家,说我爸妈早就想把我赶出去…前阵子我把工作辞了,跟家里也闹翻了,现在一个人住,它说得更欢了。”
阿彩突然跳上江小涛的膝盖,用脑袋蹭他的手。平时谁碰它都挠人,今儿倒奇了。江小涛被猫蹭得愣了愣,眼里总算有了点活气:“大师,我是不是疯了?医院说我是重度抑郁,让我住院,可我觉得不是…那声音太真了。”
“不是疯了。”我把铜钱归拢到一起,“《黄帝内经》里说‘心藏神,神乱则惑’。你这是被‘阴随’缠上了,就像有人总在你耳边吹冷风,吹久了,心就凉透了。”
“阴随?”江小涛哆嗦了一下,“是…是鬼吗?”
“算是吧,也不全是。”我往烟斗里塞烟丝,“就像老房子里的霉味,见不着摸不着,可总在那儿呛人。这东西专找心里头有缝儿的人钻,你是不是受过啥坎儿?”
江小涛眼圈一下子红了:“前年…我谈了三年的对象跟人跑了,攒了钱想买房,又被朋友骗了…那阵子天天睡不着,后来就听见这声音了。”
“这不就结了。”我点着烟斗,“人跟屋子一样,心里头破了洞,不赶紧补上,啥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里钻。西方叫重度抑郁,咱老祖宗叫‘撞客’,说到底都是心神不宁,被阴邪占了空子。”
阿呆突然插了句:“师傅,那医院用电疗,是不是跟咱道家的雷法一个理儿?”
“差不多。”我吐了口烟圈,“雷电属阳,能破阴邪。就像大晴天晒被子,把潮气全赶跑。不过咱不用那么烈的法子,江小涛这情况还没到那份上。”
我从抽屉里拿出个小陶罐,里头装着晒干的艾草和菖蒲:“回去找个陶碗,把这个煮了,每天晚上泡脚,水要没过脚踝。再找块红布,缝个小布袋,把这东西装进去,揣在贴身兜里。”
江小涛接过陶罐,手还在抖:“就…就这些?要不要画符啥的?”
“符是给心不静的人看的。”我指了指他的胸口,“你这病根在这儿。每天清晨去公园走走,找那棵最粗的树,靠在树干上站一刻钟。树接地气,能帮你挡挡阴气。还有,别总关着窗户,太阳好的时候,把被子褥子全晒出去,让阳气进来。”
他捏着陶罐,突然从兜里掏出个红包,往我桌上推:“大师,您说多少就多少,只要能好…我实在熬不住了。”
我把红包推回去:“先拿着,等你好了再说。”我瞅着他眼下的青黑,“江小涛,你这情况,最险的就是接下来三个月。熬过这阵,开春阳气足了,自然就缓过来。要是熬不过…”
后面的话我没说,他也懂了,脸又白了几分。“我…我还能跟爸妈吃上年夜饭吗?”他声音发颤,像要哭了。
“能。”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手上冰凉一片,“等过年的时候,你提着二锅头来,给我包个大红包,咱爷俩喝两盅。到时候你再跟我说说,那声音是不是早就没影了。”
江小涛攥着陶罐,重重地点了点头,起身的时候,脚步好像比来时稳了点。阿彩跟着他走到门口,突然回头冲我“喵”了一声,又蹭了蹭他的裤腿。
等他走了,阿呆收拾着桌子,嘟囔道:“师傅,您说江小涛能熬过这三个月不?”
我瞅着院里的桃树,新抽的枝芽上还挂着水珠:“人这一辈子,就像庄稼,总有遭灾的时候。只要根还在,开春照样发芽。他心里头还有念想——想跟爸妈吃团圆饭,这就是根。”
来福叼着个桃核跑过来,往我脚边一趴。阿彩跳上墙头,望着江小涛走的方向,尾巴轻轻晃着。日头渐渐往西沉,槐树影拉得老长,把半个院子都罩在里头。
我摸了摸门框上的桃木剑,木头被晒得暖乎乎的。其实啊,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治不好的病,大多是心里的坎儿过不去。就像江小涛,只要他还想着回家吃年夜饭,就总有股劲儿撑着。等开春阳气一足,那些阴邪的东西,自然就不敢再来叨叨了。
阿呆突然喊:“师傅,绿豆汤凉了,我再去热乎热乎?”
“不用了。”我把烟斗磕干净,“晚上熬点小米粥,多放几块姜,驱驱寒。”
阿呆“哎”了一声,颠颠儿去了厨房。院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树叶的沙沙声,还有来福偶尔的呼噜声。这日子啊,就像这粥,慢慢熬,总有熬出香味儿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