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叼着烟斗靠在卦馆门口的太师椅上,看阿彩把来福的瘸腿当枕头。这黑猫最近越发懒了,明明是只镇宅的主儿,倒活出了老太爷的派头。阿呆蹲在槐树下给桃树浇水,塑料桶底漏了个洞,裤脚湿了半截还浑然不觉,嘴里嘀嘀咕咕数着树疤:“师傅,您说这桃树今年结的果子,能比去年甜不?”
“甜不甜得看老天爷赏饭,”我吐出个烟圈,“就跟人求姻缘似的,庙里的签文写得再花哨,不如自个儿夜里扪心问问,到底想要啥。”
正说着,街角驶来辆黑色奔驰,轮胎碾过碎石子的动静能惊飞槐树上的麻雀。下来个西装革履的胖子,油亮的头发上抹的发胶能粘住蚊子,脸盘圆得像面锣,唯独眼窝子陷着,黑沉沉的像两口枯井——这面相,典型的外实内虚,财多身弱还犯桃花煞。
“谷大师!”胖子几步跨进卦馆,皮鞋在青砖地上打滑,“久仰您的大名,我这趟来是想问问……”
“先喝口茶。”我没抬头,指尖捻着三枚铜钱,“你上周刚从普它山回来吧?捐了不少香火钱。”
胖子手里的LV包“咚”地砸在桌上,眼睛瞪得像铜铃:“您怎么知道?”
阿呆端着粗瓷碗进来,正好听见这话,咧着嘴笑:“我师傅掐指一算就知道,您袖口沾着的香灰,是南海观音像前特供的檀木香,别处没有这味儿。”
胖子喉结滚了滚,搓着手坐下:“实不相瞒,我在那边求了姻缘,大师说我今年必有艳遇,可这都快半年了……”
“哪个大师说的?”我磕了磕烟斗,火星子落在青砖缝里。
“就是那个慈眉善目的智空师傅,”胖子脸上堆起谄媚的笑,“他还跟我说,想让女人死心塌地,得练他传的秘法,说是从金刚经里悟出来的,叫什么……金刚不倒功?”
“噗——”阿呆刚喝的茶水喷了半桌,捂着嘴直咳嗽,“师傅,和尚还教这个?”
我瞥了眼窗外,桃树的影子在地上晃得厉害,倒像是在笑。“这世上怪事多了去了,”我慢悠悠转着铜钱,“你见过问尼姑怎么生娃的吗?见过求太监教你重整雄风的吗?如今问六根清净的和尚要壮阳术,倒成了时髦事。”
胖子一脸茫然:“大师您是说……”
“智空师傅去年在山下买了套别墅,”我磕了磕烟斗,“房产证上写的是他俗家侄女的名字,那姑娘在酒吧做营销,上个月刚提了辆玛莎拉蒂。你以为他那金刚不倒功是从经卷里悟的?多半是在红尘里练的。”
胖子的脸“唰”地白了,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淌:“不、不会吧?他看着可像个得道高僧……”
“得道高僧得会算账啊。”我把铜钱往龟甲里一扔,“你求姻缘,他教你壮阳,这叫对症下药。他要是真六根清净,怎知哪种法子管用?还不是实践出真知。就像大清亡了那些年,宫里的老太监倒是能给你讲些风月场的规矩,你信吗?”
阿呆蹲在地上给来福顺毛,这土狗被阿彩压得直哼哼,红舌头吐得老长。“师傅,前儿个我去菜市场,听见卖菜的王婶说,城西那座庙里的和尚,还帮人看风水选办公室呢,说什么坐北朝南能聚财,比您收费还高。”
“那是自然。”我敲了敲桌面,“人家靠的可不是念经。你去看那些香火最旺的殿,供的菩萨跟前准摆着功德箱,箱子上写着‘捐满三千,心想事成’。这叫什么?这叫明码标价,童叟无欺。你求发财问一个本该四大皆空的和尚,就跟问道士怎么开荤似的,他若真答得上来,你倒该琢磨琢磨他到底清不清净了。”
正说着,卦馆门被推开条缝,探进来个脑袋,梳着马尾辫,脸上长了好些青春痘,眼神怯生生的。“谷、谷老师……”姑娘手里攥着张纸条,手指关节泛白,“我想问问学业,还有……还有我跟男朋友能不能成。”
我抬眼一瞧,这姑娘印堂发暗,眉尾散乱,是典型的犯小人兼感情不顺。“你刚从禾禾宫回来?”我指了指她裤脚沾的香灰,颜色比刚才那胖子的深,是禾禾宫特有的藏香灰。
姑娘点点头,眼圈红了:“我在那边求了学业符,还请师傅给我和男朋友算姻缘,那师傅说我们八字不合,得捐五千块钱做法事化解……可我一个学生,哪有那么多钱啊。”
阿呆从里屋端出块绿豆糕递过去:“先吃点东西,我师傅能帮你算。”
姑娘咬着糕饼,眼泪掉在纸上:“那师傅还说,我男朋友最近跟别的女生走得近,是因为我命里带煞,得戴他开过光的玉坠才能挡灾……那玉坠要三千八。”
“什么玉坠那么金贵?”我冷笑一声,“是和田玉还是羊脂玉?我瞧着多半是玻璃碴子做的,批量进货五块钱三个。这些人呐,就像给太监送壮阳药,明知用不上,偏要装模作样念几句口诀,显得自己真有本事。”
阿彩忽然从来福身上跳起来,窜到姑娘脚边,用尾巴扫她的裤腿。这猫通灵性,一般只对心善的人亲近。“你那男朋友,是不是总找借口向你借钱?”我捻着铜钱起卦,卦象显示是“归妹”变“睽”,明显是遇人不淑之象。
姑娘猛地抬头,眼里满是惊讶:“您怎么知道?他前阵子说要创业,找我借了八千块,现在电话都不怎么接了……”
“傻姑娘。”我把卦象推给她看,“那和尚哪是给你算姻缘,他是帮你男朋友骗钱呢。你以为他怎么知道你俩的事?保不齐是你男朋友托人打听过,俩人合伙演了出戏。就像那些求子的,偏要找个不婚的和尚指点,他若真懂生儿育女的门道,怕是早破戒了。”
阿呆蹲在旁边听得直咋舌:“这些和尚也太坏了吧?就不怕遭报应?”
“报应?”我敲了敲烟斗,“他们比谁都懂怎么化解报应。今儿收了你的钱,明儿就去庙里捐点香火,美其名曰‘广结善缘’。左手进右手出,账面上还落个功德圆满,这算盘打得,庙里的铜钟都没这么响。你以为那些指导人发财的和尚,真是靠念经悟出来的生意经?他们自己的庙都开成连锁了,比谁都懂怎么赚钱。”
姑娘把绿豆糕咽下去,眼神亮了些:“谷老师,那您说我该怎么办?”
“先把那男朋友踹了。”我指了指她的额头,“你这面相本是聪明相,就是被情丝缠了眼。至于学业,与其求神拜佛,不如回去多做两套卷子。”
正说着,门外传来汽车喇叭声,还是刚才那辆奔驰,胖子摇下车窗探出头:“谷大师,我刚打听到了,那智空师傅真有个别墅!您说我这钱……还能要回来不?”
“要不回来喽。”我挥挥手,“就当交了学费,下次求姻缘,不如来我这儿摇个卦,五十块钱一卦,不准不要钱。总比求那些自身难保的和尚强,他们连戒都守不住,还能保你姻缘?”
胖子懊恼地拍了下车方向盘,引擎轰鸣着开走了。姑娘站起身,把那张写着生辰八字的纸条叠好:“谷老师,谢谢您,我明白该怎么做了。”
“明白就好。”我看着她的背影,“记住了,真正的修行,不在庙里,在心里。求道不如求己,问人不如问心。”
阿呆收拾着桌上的茶杯,嘴里念叨:“师傅,您说那些人明知道可能是骗钱的,为啥还非得去庙里求呢?”
我摸了摸阿彩的脑袋,这黑猫打了个哈欠,露出尖尖的牙。“因为求个心安。”烟斗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就像有人信八字,有人信风水,不过是找个念想。只是现在这念想,被人做成了生意,还做得风生水起。你说这世上的事怪不怪?求壮阳的找和尚,求发财的问僧人,就像渴了去买盐,饿了去挑水,偏偏有人信这套。”
来福不知啥时候爬起来了,一瘸一拐地蹭到我脚边,红鼻子嗅着烟斗。阿彩“嗷”地一声扑过去,俩畜生在地上滚作一团。阿呆笑得前仰后合,手里的抹布掉在地上,正好盖住刚算完的卦纸。
我望着天边的云彩,想起年轻时师父说的话:“道门讲究入世修行,不是让你去庙里装神弄鬼,是让你在红尘里摸爬滚打,真懂了人情世故,才能点醒旁人。”
如今看来,倒是庙里的人把“入世”玩得更明白,只不过他们修的不是道,是财路。那些穿着袈裟的生意人,比谁都懂世俗的欲望,也比谁都擅长把虚无缥缈的念想,变成实实在在的香火钱。
烟斗里的烟燃尽了,我磕了磕烟灰,阿呆已经把卦馆收拾干净,正蹲在门口数桃树上的花苞。“师傅,您说这桃树结果的时候,会不会有人来求桃花运啊?”
“求啥桃花运。”我笑着起身,“不如求个明眼心,别被那些穿袈裟的生意人给骗了。真要问姻缘,也该找个懂人情世故的,总不能问和尚怎么谈恋爱,就像不能问太监怎么生娃,荒唐。”
阿彩追着一只蝴蝶跑出去,来福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白花花的身子在阳光下晃得人眼晕。街角的风带着槐花香飘进来,混着阿呆刚泡的新茶味,比庙里的香火气实在多了。